日內瓦市的四月初很活躍,大地甦醒,天氣漸暖,疫情翻頁,春貨上市,遊客又重新開始結隊而來。會不會是因為巴黎正在鬧遊行和罷工,有些原本想去巴黎的旅人選擇轉道來日內瓦?! 難得度春假,怕因轉機時被當地的交通和罷工搞亂行程,保險起見避免往與法國有連線的地方旅行。
日內瓦市區特別熱鬧,可能是拉到不少轉程的遊客吧! 比對巴黎,這裡欣欣向榮,歌舞昇平。雖是小城,但來去交通方便,應該有的,也不缺;雖然消費額貴些,但沒有暴力示威和大罷工的憂慮…。
日內瓦有很多法國員工,不知他們是否也參加遊行罷工? 交通阻斷時,他們怎麼來上班呢? 瑞士人很難了解為何他們每周工作時間較少,退休年齡較輕,還不滿足。罷工和暴力使經濟癱瘓,觀光事業大受影響;受暴力破壞的店家,如何回復營業…。
這種反動作為只有法國人才了解。這是他們長久以來的政治運動模式 :借罷工與遊行來發聲和對抗。瑞士聯邦國,雖也有罷工運動,但大部分的議題,會先經由桌面談判或再投票解決,地方性議題由各州自行處理。癱瘓自己的家園,是大家都不想見到的情景。
然而一個大國的政治經營,哪有小國那麼好控制。法國和日內瓦雖是鄰居且語言相同,但文化根基和個性有微妙卻明顯的差異。在地人一看就能容易分辨出來。
矛盾卻平行的存在
聖週五4月7日下午三點, 我到一間歷史古老的Temple de Saint-Gervais (聖熱爾韋教堂)聽馬太受難曲。外頭美麗的陽光透入教堂,散發溫亮平和的冥想氣息,(大異於上個月在聖彼得教堂陰暗嚴肅的氣氛!) 聽完音樂,走出教堂,突然陽光中細雨綿綿在風中飄落,特別漂亮。我安詳喜悅的漫步過橋走回左岸的停車場。
好久沒來這裡了,邊走邊看著教堂區的市容。一下注意到沿途好多豪華精品名錶與 Watches and Wonders Geneva “鐘錶與奇蹟”的海報看板。環顧湖河岸邊,樓頂的看榜也盡是銀行和鐘錶。
噢! 差點忘了這個城市正是以這兩項稱霸國際的事業起家的。這樣走著,看著腦海裡浮現起一個矛盾反差意象: 喀爾文打造成的竟是一個金融奢侈品的王國。前一刻我仍在新教派氣氛的教堂裡聽耶穌受難故事詩,轉身竟又走回這盡是奢華的世界,對比也太鮮明了吧!
咦? 我不正也走在這個歷史著名的鐘錶工匠區--聖熱爾韋區(Quartier Saint-Gervais)嗎? 這個位於隆河右岸屬於中世紀設防的老城區正是日內瓦精工鐘錶製造業的搖籃。這裡是十八世紀著名的啟蒙思想家盧梭最珍惜的兒時記憶,父親是鐘錶匠而他自己十三歲時也曾被注定當雕刻學徒…。
https://www.watchesandwonders.com/en/geneva-2023/in-the-city
這麼一聯想,發覺喀爾文城市與豪奢鐘錶企業的連結其實不那麼突兀,對本地人來說, 也習以為常好像一直如此的;雖然這是一個歷史長久順勢發展的成果,但對一個外地人看來,卻是個奇葩組合。
日內瓦市的定格: « Rome protestante »「新教的羅馬」 與世界豪華鐘錶首都。宗教改革和精緻奢豪鐘錶藝品,嚴謹樸實的教風與奢侈業的發展,這樣對比起來像是裡外不一的矛盾反差。然而這種相悖個性的內涵,展現出的外貌不是亂象分裂而是兩面討喜的大城風範。促成這個結果的因素耐人玩味。
日內瓦人不是一個城邦或種族類別,而是一個多元民族文化組成的拼圖式民族。所謂真正土生日內瓦人,追溯上去,都可能也是早先外來移民的子孫。這是一代代外人為謀求生路或特定契機來到此城紮根,為強化共同的據點棄異謀同,往成功生存之路前行。那是經過一段漫長的努力與掙扎,共同致力的成果。
https://www2.unil.ch/viatimages/index.php?projet=all&module=image&action=detail&IDImage=2449
小城的大格局
在歐洲重點旅遊地圖裡,日內瓦算不上必經之處。這裡沒甚麼特別的歷史名勝古蹟或博物館歌劇院之類的文化打卡點。他的國際性與法文母語常被人比喻為小巴黎,草地巴黎,類巴黎。換句話說,有點像卻不如。但他也不以為意,因為日內瓦的底氣也是巴黎沒有的。
小家碧玉型的日內瓦雖然沒有巴黎大家閨秀的氣派。但其生活本質卻更富裕穩健。除掉歷史性的大國地標外,巴黎有的,這裡都有;可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不只如此,日內瓦下有蕾夢湖和隆河,上有阿爾卑斯山脈和汝拉山脈環抱,倚山傍水湖光山色,西歐最大湖與最大山脈在此面對面,輕舟碧湖和坐望白朗山。有大湖大河大山護衛氣派非凡,這不是巴黎人能享受到的自然。
日內瓦天生的地理條件--位處歐洲中心地帶; 是國際交易水運陸路必經之地,經濟交通戰略的樞紐。日內瓦人自古以來就帶有叛逆及深沉個性,其獨立自主性萌發的比其他周邊國家都早。在喀爾文來到日內瓦城之前,這裡就已經是脫離宗教管控的一個民主自立城邦。
新教徒與鐘錶業
十六世紀宗教改革運動崛起,導致歐洲陷入漫長血腥的宗教戰爭。日內瓦人接納新教派改革思想,著名神學家喀爾文於1541受邀來此定居,著手建立喀爾文教派的核心思想系統,把日內瓦打造成新教改革的模範城邦:政教合一的神權共和國。 1559年成立日內瓦高等學府的並在此專門培訓牧師。來自法國與義大利跟隨喀爾文的新教徒與日俱增。日內瓦成為「新教的羅馬」: 宗教改革的中心和避難所。從此被貼上喀爾文之城的標籤,而勤儉務實的品質也順理成章成為其地方特質。
新教教義提倡勤勞工作,守時守紀律。在此大家有一致的作息和思想;同一腳步向前行,城市的發展自然迅速有效。他們排斥奢侈與虛榮炫富習性,穿戴華麗衣裳和珠寶成為禁忌;幸好有實用價值的鐘錶除外。所以珠寶工匠們把技術轉移到鐘錶裝飾製作。比如塘瓷(琺瑯)面或鑲金懷錶和書套裝飾等等,匠心獨具。把一件計時工具加工成藝術品,開創了日內瓦鐘錶產業,造就未來豪華精準鐘錶的輝煌成果。這些大量從各處逃來日內瓦的宗教移民,包括不少法國來的的鐘錶珠寶工匠,改變了日內瓦的經濟面貌。
同樣的,銀行交易也早在十四紀時,當地的主教不顧教宗譴責,已允許私人收利息借貸,金融交易更加流暢。以日內瓦四通八達的地理優勢,很快就成為大市集和金融貨幣兌換中心。
Monument international de la Réformation, 宗教改革紀念碑https://fr.wikipedia.org/wiki/Monument_international_de_la_R%C3%A9formation
禁奢令
禁奢令是自從十三世紀起在歐洲各處(包括日內瓦)就有的明文法令。這類限制的歷史由來已久,可算是一種不成文的生活守則。喀爾文對這方面並沒再特別增定更嚴苛的條文。
禁奢令主要是對服飾(身分的表徵)與飲食餐宴的約束,目的在於節省開支和貴賤階級清楚劃分。喀爾文的嚴厲專注在言行舉止方面;比如,學習識字以閱讀聖經,禁歌舞戲劇,禁酒,禁賭,禁偶像聖物崇拜,禁節慶等等。禁奢令其實並沒有執行的很徹底,大多只是明文規定,而在私人領域的裡,實難控制。只要不明目張膽到處炫耀,政府都尚可通融,且無暇管理。
由簡入奢易,經濟富裕發達的日內瓦人,怎可能安於儉樸。隨著歷史演進,喀爾文主掌時代過去,工商發展,民智啟蒙,不少禁令也就不了了之。
其實那些規定真正的目的主要是「我們的孩子和人民愈能安於謙卑和儉樸生活,就愈能滿足現狀,對我們的命令就會愈馴服的遵循。」 ( *Corinne Walker, Une histoire du luxe à Genève, Éditions La Baconnière, 2018,p.13) 執政者要求鼓勵人們節制勤儉,養成這種單純的生活習性,才能培養出順民。不節制的消費使人糜爛而不受控,破壞社會秩序。勤於工作能使人免於誘惑,而努力工作能累積財富,是榮耀上帝。
J.C. Hartmann, La berline d’Issac Pictet, 1790. Fondation des Archives de la Famille Pictet. (Corinne Walker, Une Histoire du luxe à Genève, éd. La Baconnière, p.113)
喀爾文固然很嚴厲極端,但日內瓦人也不好惹。想硬性馬上禁止原有的天主教信仰,建立新教神權專制,做不到,不可能。喀爾文曾因此被驅逐出境過。 然而在十六世紀中葉新舊教的衝突不斷,在那兵兇戰危,飢荒,鼠疫連連的時代,有個穩固的中心信仰是不可缺的精神支柱。經過幾番衝突和協商,最終日內瓦人選擇喀爾文的領導,成就了今日的日內瓦形象。
https://www.getty.edu/art/collection/object/103RG0 photo Liotard
不是,類巴黎而是,非巴黎
日內瓦不是一個花俏城市,其建築風格也呈現矛盾的和諧概念。這裡富人不算少,但市區裡沒多少顯眼的大宅院;有的話,也不似巴黎建築的富麗堂皇。在平素的樓房外觀下,裡面卻另有天地,很有內涵。
一般來說,從中世紀留下來的古老建築材料堅實,房屋的佈置隔間較小,廚房也不大,但水電設備安全穩當。市區最高級的沿湖建築,風格多樣但其高度面積仍維持一定的協調度。有錢人的房子,外觀不浮誇豪氣但食衣住行一點也不寒酸,只是一切的講究在於其精緻品味與質量,如豪華馬車,餐盤用具和家具,裝潢。在公共社交場合上的豪奢氣派和娛樂活動則較低調保守。至於郊區別墅的設計,就不再那麼拘謹,富貴氣裡外合一展現無遺。
今日的日內瓦名牌車滿街跑,甚至可看到紅色法拉力停在超市停車場,有錢人也會提菜籃! 日內瓦有錢家小孩的第一支錶很多是勞力士。他們穿戴精品卻不露名牌標誌。反倒是名牌滿身愛炫耀富的人通常會被貼上新富或爆發戶的標籤。不過近年來因網路平台的崛起,日內瓦年輕人也開始愛現愛拍上傳網路,名牌是共同的語言,人心所向,不管是真材實料的富或假拍無所不用,唯恐天下不知。
https://www.parismuseescollections.paris.fr/ru/node/749514#infos-principales
左岸盧梭與右岸伏爾泰
啟蒙時期的兩大哲學家: 分別是出生於日內瓦左岸的盧梭與從巴黎躲來右岸的伏爾泰。兩人同是敢說敢對抗權勢的思想家,卻格格不入,在日內瓦沒交集。同是被迫趕路人,一個跑到巴黎發展,另一個跑來日內瓦避風頭。再刻意一點說,盧梭燃起法國大革命的火苗而伏爾泰在日內瓦的奢華文化圈領風騷。伏爾泰煽動日內瓦人不讓盧梭回歸,一山豈容得了兩虎! 如今, 兩人卻面對面生生世世當鄰居葬於巴黎的先賢祠。
社交達人伏爾泰一生追求名利身分地位。他不滿足於自己的平民出身,不但改名還寧願把自己說成是貴族的私生子。他識時機且圓滑聰明,賺了很多錢,寫了很多書, 結交很多權貴。為避風頭來到日內瓦右岸,建一個豪宅,名為「樂園」(Les Délices)。 圍繞著自己喜歡的事物,望著湖景,愜意生活,專心寫作。 他為人慷慨喜歡有人圍繞,也會為人打抱不平。所到之處,貴族名人訪客絡繹不絕,大排場,流水席,歌舞戲劇沙龍,他把熱鬧豐富的巴黎社交氣氛帶到寧靜的日內瓦小鎮右岸。住過幾年「樂園」後,又於日內瓦近郊的法國村莊建立一座城堡,儼然成為當地王公,過著類貴族派的生活。
他能夠過奢華的生活也是自己的努力和經營有道的成果。他花錢給別人賺,促進經濟循環,社會進步。在他的《俗世之人》(Le Mondain)詩中:強調“多餘之物實為必要之物”伏爾泰熱衷奢侈生活,大至住宅的外觀庭園馬車,細至馬褲的絲帶,一切生活物質的細節都不能疏忽。生活最好能舒適到只需專心自由的寫作。 伏爾泰曾描述他理想的人生,是 「栽培自己的田地和葡萄園,在自己種植的綠廊道下散步,住得好,家具裝潢的好,乘好車,吃美食,讀好書,與好人活在當下,不去思考生或死或人性惡毒的問題」。 (Corinne Walker, Une histoire du luxe à Genève, Éditions La Baconnière, 2018, p. 167.)
伏爾泰對理想的人生描述, 我想也是很多人的夢想。為滿足自己對住家的品質和視覺的要求,他親自指導每個重要的設計和選擇,還不惜重金買上等舶來品。他生活的藝術是全面參與,從創造到享受。他愛寫戲劇也自己參演。他既是文人也是商人,很會周轉錢也很會花錢,一位懂得生活的人。
https://www.lausanne.ch/vie-pratique/culture/musees/mhl/collections/mini-visites-flash-ecouter-voir/esprit-philosophe
局外人盧梭,自尊心強也自認清高,再窮也不願接受貴族接濟收羅(如養士)寧願靠自己雙手抄樂譜過自由人的生活。他清教徒品格一反當時典型的文人形象。他認為當下盛行於文人界的社交沙龍很虛假很腐敗。
其實盧梭也曾嘗試進入巴黎文人沙龍,但他貧窮浪漫卻又理直氣壯,對大都會上流人士的高傲輕佻社交生態無法適應。來自喀爾文城的盧梭羨慕卻厭惡那些大都會的仕紳文人貴族一起享樂,不懂民間疾苦,還油腔滑調在高談闊論人生。最終仍他選擇忠於自己信念,走自己的路,一生顛頗跑路,居無定所,寄人籬下。盧梭自成一格,寧願當獨行騷客,其作品引起轟動且觸及到更多更廣更遠的讀者,還成為法國大革命運動的政見偶像。
盧梭對社會階層間的不平等特別有感,認為「奢侈會腐化人心,使富人更有貪念,慾望無止境,使窮人處心積慮覬覦」(社會契約論, Du contrat social IV)。奢念使人偏離正道,奢侈行徑使貧富差距拉大,不平等與不公平的。愛好奢侈其實是為享受被羨慕忌妒崇拜的眼光。奢侈就是多餘,非必要的事物。必要是應該有的而想要只是慾望心態。自己想比別人更多,會導致自私自利,敗壞公民素質和樸實民風。
哥林多後書 8 13-15 「13 我原不是要別人輕省、你們受累, 14 乃要均平。就是要你們的富餘現在可以補他們的不足,使他們的富餘將來也可以補你們的不足,這就均平了, 15 如經上所記:「多收的也沒有餘,少收的也沒有缺。」 富人濟貧,貧者有所依托。相互支持,才不會出現貧富極大差異。富而奢, 貧更貧。」
*https://www.biblegateway.com/passage/?search=%E5%93%A5%E6%9E%97%E5%A4%9A%E5%BE%8C%E6%9B%B8%208&version=CUVMPT
在日內瓦有錢的大家族,似乎也承襲這種分享和分擔的基督徒品行。荷包飽滿時,他們通常不會買豪華名車到處飆炫,而是會慷慨捐錢救濟或投入慈善工作,不管其真正動機為何,至少不會在人前大剌剌揮霍,招人指指點點。記得以前常在小學校園門口碰見一個阿嬤,她穿戴簡潔,和藹謙虛,開著老Peugeot 205來接孫子女回家吃中飯。也見她到一般超市買菜。後來才知道人家是本地很有名的私人銀行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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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geneve.ch/fr/rousseau
寫了這麼多就是在思索這個奇妙城市的傳奇: 矛盾的和諧與平凡的美好。在這矛盾組合中,日內瓦成了迸發啟蒙思想的泉源。日內瓦左岸的盧梭館和右岸的伏爾泰館至今仍持續在思想界拉扯。兩者互斥又互補,讓人文世界更豐富更平衡。
被日內瓦人趕走的盧梭,葬於巴黎;被法國人趕走的喀爾文葬在日內瓦。事過境遷, 這兩位被放逐的人在外功成名就後,又被轟轟烈烈的迎回他們的故鄉崇拜。喀爾文的出生地有喀爾文館Musée Jean Calvin。日內瓦因此有了盧梭島,與對面的花鐘和噴泉成為金三角地標。盧梭的雕像沉靜的面對著老城,不知他的哲思是否能抵擋住當下的拜金主義風潮,人們對奢侈浮華世界的盲目崇拜和衝動嚮往。
當法國的反退休制運動仍在延燒時,日內瓦的佳士得Christie’s宣布將在五月初推出拍賣史上數量最龐大和估價最高的私人珠寶珍藏世紀大拍賣:「*海蒂・霍頓的璀璨世界」。可想像來自世界各地的競拍高手和買主又將雲集在這湖邊小城,金光閃閃,出入五星級酒店和名品店….而座中的買客,不是日內瓦人,而是來自他方的客人。沒有外人來的話,也許日內瓦,自始至今只是一個寂寞美麗的湖邊城。(https://www.christies.com/events/the-world-of-heidi-horten/what-is-on?&lid=3&sc_lang=zh)
--Corinne Walker, Une histoire du luxe à Genève,Richesse et art de vivre aux XVIIe et XVIIIe siècles, Éditions La Baconnière, 2018
--https://actualitte.com/article/107537/bibliophilie/chasse-au-consumerisme-ou-les-ordonnances-somptuaires-du-xvie-a-geneve
--https://www.musee-reforme.ch/
--https://journals.openedition.org/asterion/2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