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青37,妳可以返校了!

2023/05/06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暌違了,我的母校,35年前離開畢業典禮會場,我頭也不回地走向我另外一個人生,拋棄這段蒼白憤恨的年少。而今,年以半百,我卻回來了---板橋高中。
賴校長於校門口迎接板青37及老板青們(2022.10.13)
門口是現任校長賴春錦女士、老師及板中青年文藝社的同學,在如法國凱旋門的校門下,熱情的迎接我們5人,1984-1986不同屆被當時校方強制解散的「板中青年社」成員,有報導者的創辦人何榮幸、中華科技大學曾建元副教授、出版社經營人劉鋆、林務局林政組長黃群修,以及在NGO從事水資源保護工作的我。我望著當時2位白色恐怖受害著何榮幸與曾建元的臉孔,那種喜極而泣的悸動,在雙頰肌肉上不斷跳動著。
37年了,我們竟然在這奇妙數字下,將板中青年第37期,護送回高中母校。本以為將隨我們歲月流逝同葬墳土,卻如重生一般,閃亮鮮豔地,回到娘家的懷抱裡。
追尋自由的青春小鳥(1985)
1984年9月,我考上省立板橋高中,北聯第5志願,被父親在親友面前嚴重嘲諷我考上「崩中」,好似從台北市萬華跨過淡水河的鐵路橋,會在我就學時代,突然「崩橋」一樣。我假裝很傷心,背著「省立板中」的書包,在火車上拼命用雙手遮住書包校名,因為周邊都是北聯前4志願的學生,而且不少是國中同班同學。但是,車過台北車站,前4志願的學生,紛紛下車之後,那首「板橋个姑娘啊水擱笑,我家產賣賣來去乎伊招,唉呦!乎伊招~~」,在我腦海中快樂的響起。我走到藍皮火車的車門,打開,舒服的風急切地吻上我的臉。我一隻手拉住門欄,一隻腳踩踏在門階上,另一隻腳懸空於車外,然後另一隻手把頭上的圓盤軍帽摘下,對著西門町平交道後方的各校女學生用力揮帽,高聲狂叫著「我愛妳」的肉麻晨呼。高一上學期,每天從基隆通車到板橋的日子,我幾乎都如此放肆地在火車門演出「青春小鳥劇」。
早晨7:15車到板橋,才發現同校竟有女生,身著淡藍色學生服及黑色長裙,讓我驚艷不已。但身著草綠軍官服的教官,在火車站出票口,大聲吆喝:「男同學走一排,女同學走另一排,先後距離10公尺,男女不得並肩而走」。
百年老菩提及其下訓導處(1984)
走了10多分鐘,看到校門--宏偉的法國凱旋門式造型。穿越其下後,迎面而來的是一棵超過百年的菩提樹,樹下則有一棟如軍營建築的訓導處,門口站著總教官,將衣裝不整的同學,特別是穿著到「中華商場」(已於1998年前後拆除)訂製漂白且帥氣十足的卡其制服的學生,叫到菩提樹下,罰其向菩提樹敬舉手禮100次,口中需高喊:「明天開始,我不再穿違反校規的衣服到校」。
走過菩提樹,抬頭見到一棟3層高大樓,名為「慧樓」。所有藍衣青春少女們,紛紛上樓。而身著卡其制服的臭男生們,則續穿過操場,到達最後一棟名為智樓的三層樓教室。雖然男女同校,但規定男女之間不得談話,不得並肩而行,更不能談戀愛。讓我深深覺得,和國中時代沒啥兩樣,看來得繼續過著和尚尼姑禪修生活。
我好奇著踏上「覺樓」。這座紅磚砌成,只有兩層的漂亮日式建築。在樓梯間,就聽到許多不和諧的絲竹之聲,有胡琴、古箏、琵琶 。步上二樓,我特別看了一眼彈琵琶的女學生,半閉眼用纖纖手指彈撥琴弦,睫毛長的真美。這裡是國樂社,男女在一起練習。沒練的時候,男男女女一起有說有笑。隔壁間的吉他社,更是青春洋溢。學長表演彈奏情歌和弦,小學妹們雙手扶著下巴,情迷不已,耳聽和弦琶音,眼望學長俊帥有才的笑臉。我驚奇地自問:「這是學校內的天堂嗎」?
高中竟然有社團這玩意兒!在這裡,男女可以公然談話、並肩而走而不受校規禁止的「伊甸園」。我暗自決定,一定要挑個社團來參加。
板青社門口(1984)
命運,把我拉向最後一間社辦「板青社」。裡頭一堆男女學生,忙著低頭寫稿子、手持剪刀作勞作,中間卻坐了一位身材不高,但正彈著吉他帶動現場學生歡唱校園民歌,那位就是高三學長何榮幸。而坐在其後,帶著黑色厚框眼鏡,專心閱讀歷史資料的即是高三學長曾建元。
我在門口望呀望,一位身材高挑,背著一台高級單眼相機,戴著銀框眼鏡的高二學長黃群修,走出來熱情的接待。我瞥了一眼社團門牌:「板中青年編輯委員會」,心想,這得文筆好的才能參加吧?我那幼稚的作文,只知道在最後一句寫「三民主義必定統一中國」,國中老師說這是會加分的寫作方法。
本來轉身欲走,但看到黃學長的單眼相機,我即刻停下腳步,雙眼直瞪著相機。黃學長瞧到我的眼神,會心一笑的刻意把相機從肩上卸下,交到我手中,我興奮地把玩起來。因為家裡也有一台老古董的單眼相機,曾被我偷偷地從父親的櫃子中拿出來自學攝影,從國二玩到國三。因此,我熟練地瞧瞧快門圓扭,雙手以標準式持機,從觀景窗中把玩變焦鏡頭,愛不釋手。黃學長突然拿出一卷新底片交給我,是柯達彩色軟片,要求我裝進相機,試探我的能力。我如職業反應一般,很輕巧地打開相機後蓋,細心地將底片前齒插進捲片桿。正想拉動捲片扳手,卻發現找不到。黃學長暗笑了一下,要我直接把後蓋蓋上即可。我懷疑的依其建議執行,相機內立即發出齒輪機械轉動聲,捲片桿自動轉起,上頭圓盤刻度精確指向1(第一張底片就位的意思)。我驚訝地看著黃學長,以及他滿臉堆起的得意笑容。接著他說「校刊社缺攝影員,想不想加入」?我竟如吃迷幻藥一般,毫不猶豫就笑著點頭了。
於淡水紅樓,右一為何榮幸(1984)
參訪印刷廠、認識各種文學體、閱讀文學讀物、迷戀拜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搭小火車去淡水老街找靈感,這是板青社培訓文藝青年的課程;不懂文學的我,則是快樂地依照黃學長所教的構圖法,四處拍攝眼中的淡水、石碇、觀音山、基隆和平島、桃園海邊。更棒的是,社裡有些女孩,則成為我放學後共搭火車,並肩而坐的談心伴侶。
一切是那樣的自由、美好。我經常依著社辦外的護欄,看著斜前方的菩提樹,以及其下甚美的訓導處老舊建築。如同一幅美麗的油畫。何榮幸學長告訴我,板中的精神代表就是「菩提子」--自由奔放的含意。他拿出最新一期校刊的封面照片給我看--染紅的河石,包圍著中間鮮綠的菩提葉。何學長告訴我,菩提葉代表追尋自由創作的好奇心,而周邊紅色石頭代表我們綿延不斷的青春熱情,熱情所燃起的自由奔放,才能產生寬廣視野的創作。
當年的訓導處(1985)
從此,我的青春熱情一燃就是37年,從學運、社運到環保運動,直到半百,仍不願放走青春的尾巴。但誰知道,菩提樹下竟出現國家體制所養出邪魔,吞噬自由的青春。而見證時代殘酷的那棵老菩提,也傷心的隨狂風而倒下,百年歲月,一夕間煙消雲散。
「學弟,校刊被校方沒收了」,群修學長驚慌地告訴我。
被消失的板青37封面
社長葉天祥及編輯群中的何榮幸、曾建元、許鍾謹等學長,被叫到訓導處問話。一位自稱為「安全維護秘書」(人二事的延伸組織,專門監視教師與學生的言行是否違反戒嚴令)的傢伙,以及新任的圖書館主任,向編輯群學生表達校刊內應置入校方製作的「政令宣導」文案。但編輯群審視後批評該文案「文筆粗陋,十分八股」,因此當著兩位師長面前退回,激怒了他們。於是校方立刻下達「解散」編輯委員會ˇ的指令,改由教職員接手。同時,並沒收剩下還沒發送出的第37期校刊。
的被查扣清心集存本
失去編輯委員會,等於失去社團。於是曾建元學長與高一社員李明哲(現活躍於舞台劇及電視劇),先向校方提報申請設立「板中青年藝文社」,以保有在社辦活動的機會。何榮幸學長提議說「失去編校刊的機會,不代表我們就應該放下手中的筆」。於是決定每位社員一人寫一篇文章,無論是評論、小說、詩、散文,隨各人喜好進行創作。截稿後,每篇分配給三位社員進行評論,評論內容就附在該篇文章後方,一起影印裝訂。至於封面,高一社員林國強(也是攝影愛好者)提議用剛從工藝課學的「裐印」來印製。於是選擇了藍色厚紙卡,裁成書衣大小,用裐印版以白色廣告顏料,印上毛曉鷁社員(現為某企業人事主管)設計的「清心集」字樣,預定1984年平安夜這一天,發送給所有社員,且當天晚上,全體一起去和平島,看海、看星月、唱歌來慶祝。
1984年12月24日上午7:30,僅剩何榮幸、曾建元兩位學長於社辦,對「清心集」同人誌,做最後的裝訂工作。突然聽到走廊上,許多皮鞋紛紛沓沓的走來。訓育組長闖進社辦,教官跟在其後,一眼就看到40多冊裝訂好的「清心集」。訓育組長怒不可抑地大吼:「全部查扣」。隨後命在場的學長們,將「清心集」全數搬到訓導處。
第一節課中,社長葉天祥來到何榮幸的教室門口,向當時正在教學的英文老師說悄悄話。英文老師隨即向曾建元及何榮幸表達,要其向訓導處報到。
曾建元,設於淡水紅樓(1984)
曾建元學長,平日常受總教官傅良志鼓勵其投稿北縣救國團的「北市青年」或「幼獅文藝」。進去訓導處後,卻發現總教官一臉苦惱,而在旁的三民主義老師則不斷的嘆氣。那位安全維護秘書要求曾建元、何榮幸、葉天祥、許鍾謹、嚴立楷(現為文學家),一一輪流到安全室接受約談。
約談過程要求每位學生寫一份「自白書」,由尤秘書親自監看,並提問要學生回答。安維秘書特別對喜好寫歷史評論的曾建元,提出尖銳的問題。
「你平日最喜歡的作家有哪些人」?安維秘書冷冷地問。
天真的曾建元學長回答:「我經常到和平西路的萬華書局,選購魯迅、巴金和老舍的作品」,當時曾建元認為這非一般同學所知道的作家,因此很得意洋洋地回答。
安維秘書簡直像撿到槍,大聲說:「你知道你讀了什麼嗎?這是匪區的書,作者都是共匪那一幫的」。接著得意地說:「你讀這些禁書,會被共產主義毒化思想,然後可能做出叛國的行為」。曾建元聽到「叛國」兩字,完全傻眼停下寫自白書的筆,呆坐起來。
隨後,校方要求這些被約談的學長們的家長,到校說明。曾建元的母親聽到尤秘書敘述其兒子喜歡唸魯迅的書,當場緊張起來。而曾建元的父親因參與過二二八之後的「四六學生運動」,被警總列為需長期監視份子,因此請其弟弟代為到校說明。
而何榮幸的母親,以家庭代工單獨撫養兩個小孩。接到校方通知必須到校說明,急忙電請曾建元父親協助,但受到婉拒,不禁驚慌淚流滿面。
那個時代的校服,前右為李明哲,前左為嚴立楷,後方站著為林國強(1985)
校方透過圖書館主任,分別約談我及李明哲同學倆人,以命令式口吻要求我們當細胞,負責每週向他提報何榮幸及曾建元的一舉一動。我打死也不願出賣學長,因為這樣會變成陰暗小人,因此,個性粗暴的我,竟然當場霍出去罵了主任一句六字經,然後揚長而去,日後長期恐懼面對不可知的懲處;李明哲同學則為自保,假意答應,並每週提供「無用」的假訊息給校方。
幾日之後,安維秘書公布審查及約談結論:
一、『曾建元同學的文章中,引用余光中的詩〈四方城〉用典,寫出「焚厚厚的廿四史還不夠取一點暖」。這是認同共匪在文化大革命的焚書坑儒惡行,有紅色及黑色思想』。
何榮幸看著他創作的「苦行僧」手稿,被校方指控有紅、黑思想,感慨異常(1985)
二、何榮幸及嚴立楷同學的文章,充滿紅色及黑色思想。
決議:這三位同學違反〈戒嚴令〉、〈出版法〉以及涉及叛亂,全案要移送學校訓育委員會以校規處分,並送請警備總司令部法辦。
曾建元、何榮幸剩下一學期就可畢業,此時即要面對聯考壓力,還得面對父母傷心,更不曉得移送警總會是什麼下場?在那個獨裁的戒嚴時代,17歲的孩子,怎會知道殘酷的政治手段?
就這樣忒忑不安地平安渡過高三下,也順利畢業了。後來才知道,是總教官傅良志,偷偷將移送公文壓住沒送出,三個少年的未來才不致毀滅。,
訓導處及末代板青社員,中間最高者為黃群修,蹲者為嚴立楷,第二排左一為作者
1985年,一場不算大的颱風,竟然吹倒百年菩提樹,也壓垮了訓導處。「菩提子」僅剩符號流傳下去,但已不知其意了。
經過老菩提樹位置時,我回頭對何榮幸及曾建元說,你們可知道犯了叛亂罪移送到警總會是何下場嗎?曾建元因專攻法政,何榮幸則成為資深優秀的獨立媒體創辦人,兩人都點點頭。
「輕則流放綠島,重則英年早逝」,這是我們對白色恐怖歷史的共同理解。
新生菩提樹,已35歲了(2022.10.13)
快到圖書館時,賴春錦校長特別介紹自強樓前的三棵菩提樹,大夥兒全抬頭看著這茁壯中的新幹。
我指著其中一棵說:「祂應該有35歲了,我畢業那一年學校種的,只是不記得還有2棵」。
賴春錦校長也補充:「校長宿舍前也有一棵呀」!
此時,在林務局服務的黃群修學長笑著說,「那是我種的,是進林務局後,有一天回母校,就和校方商量幫忙種植的」。
眾人在3棵大菩提樹下,享受自由民主的空氣,心緒卻不斷飽滿而膨脹!
教公民的林怡君老師,是緣分中出現在我生命裡的鑰匙。
板中的林怡君老師
2022年上旬,我把「板青37期事件」,寫在臉書並嘗試發到剛加入的「板友會」社團,結果引發爭議。老校友們對此事立場分為兩派,親藍的校友發言表示「過去的事不重要,應正面的看未來」,或是「此事應忘記,不要再談了」。一位在板中教書的林怡君老師,看到這篇,也看到這樣的留言,內心納悶「都什麼年代了?為什麼不能談,除非是虛構謊言,不然有何不可談」?尤其她經常教育學生「人權」的內涵及對過去白色恐怖歷史的傳述,因此對他們年輕世代而言,「自由人權」就像空氣來得那麼自然。
林怡君老師在學校偶爾聽說曾經有「消失的校刊」之傳聞,直到在板友會看到我的「回憶文」後,約了板青社社員,一起到社辦裡的校刊架上,清點歷屆校刊。結果發現在36及38期之間,果然少了37期。讓林老師證實確有白色恐怖事件。於是她透過臉書內訊聯絡我,是否能提供37期校刊?於是我去復刻了一本寄給她,板青社決定以這本復刻本,做為2023年校刊的「復刊號」。
林老師將此事透過秘書傳達給賴校長,而板青社同學也決定籌備「迎接板青37回娘家」的各項行動。
5位年已半百的老板青人,在板青社辦內,面對賴校長、林老師以及眾多板青社小學弟妹們的期待眼神。由曾建元帶著當年保存至今的第37期板中青年,那封面熱情的鮮紅,震撼了全場的目光,猶如神話中的法器,竟然出現在現代社會那般。
我對4位學長姐說:「好巧妙啊,37期板青,歷經37年才回到娘家」。說完,我先忍不住哽咽起來。
板青37,妳終於帶著尊嚴回娘家了(2022.10.13)
對於如此的巧妙緣分,老板青們以著恭謹與神聖的態度,共同持著「板青37期」,輕柔並撫慰其經過37年的寂寞,光明正大,在自由的土地上,安穩地被放入祂該安睡的搖籃之中」。
這一刻,大家再也忍不住,可以真正的「喜極而泣」了!母校的溫柔,撫慰我們流浪37年孤獨的心,這是屬於我們共同的「轉型正義」。
在被約談的圖書館,37年後轉型正義合照。第一排由左到右(劉鋆、曾建元、何榮幸、周克任、黃群修),後排為板青社學弟妹們(2022.10.13)
小克
小克
1968年7月出生於基隆,巨蟹座。臺灣大學大氣科學系畢業,高雄應用科技大學國際企業系,EMBA碩士。1990年3月野百合學運發起人。目前在屏東縣潮州鎮,擔任藍色東港溪保育協為理事。與愛妻共同從事水資源保護、流域水人文史調查及研發「說故事之旅」的走讀旅遊之工作。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