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挑順眼的,而不是照著思想進程的順序來閱讀。先是看了《明室》,再來看《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以下略稱RB),並無覺得有任何不妥。《明室》像是一本哲學冒險小說,不只在攝影理論中打轉,更涉及一段私人的美學與精神的體驗與辯證過程。也許在稍早問世,更加地赤裸、帶有新生原始氣息的《RB》即是其預告:一種未來的寫作即將誕生。
會為文字的細膩所感動,或對其創意表示崇敬。但閱讀巴特不只如此,好像是在跟一名摯友對話,這是很特別的體驗,不是建立在多麼深厚的認識上,而是從字裡行間,抓到了一剎那的共鳴。
較淺顯的:對於符號的敏感(與熱愛)。我喜好翻弄字詞,形狀類似文法上卻近乎對立意義的語句、同音字的排比映襯、同義和反義複詞的收斂與擴寫⋯⋯雖不識法文,卻能從《RB》內容與結構書寫的真誠,觸及到清晰而多彩的語境,套用一句巴特的話:「意義仍然顫動不已」藉由此力,獲得了生氣。
這本「自己論自己」的著作,使用第三人稱「他」來指稱巴特,同時參雜透漏著一些「我」(就像是見到別人談論自己時總要插個嘴),評論、分析各種零碎的生命的枝微末節:面容、文學評論、肺結核、左撇子、同性戀、社會觀察、家庭、哲學家⋯⋯。麥田出版的書封非常地棒(最上面的圖):文本的所有片段都是一層切面,無數的切面就構成了立體的形狀。畫面的集束器:若干張照片、插畫,為《RB》營造空間感;給予想像力一條寬廣的河道卻不致氾濫。先不論真實性,至少你對於巴特的嘴角、母親的長裙或法文書寫體有多了幾分的認識,也能更加理解《明室》一書從何而生。
我僵住,我陷在為寫作而引發的歇斯底里和想像域之間,後者監控,故作高傲狀,淨化,平凡化,符碼化,修改,定下追求目標(以及視象),以成為一種社會性的溝通。一方面,我期待別人要我;另一方面,我卻又不希望別人要我:同時既是歇斯底里又是強迫性糾纏。──《RB》p.195
另一層意義:我的寫作。粗估有六成的文字產出來自於我的床(由我的父親一手打造);深夜窩在床頭,高度近視的模糊視線與潦草的左手筆跡聯動協調,開始了自我書寫:理性與感性加上恍惚的靈感(某些場合可以稱之為天啟)交錯糾纏,然後被睡意截斷或是被眼淚浸濕。這樣的環境產出的內容註定是片段且跳躍的,卻被允許,絕無僅有地、成為最濃厚的個人象徵(像是關東煮鍋裡的最後一塊白蘿蔔),也因此主題跳躍、每個段落不超出一頁的《RB》對我而言格外地親切。好像我與巴特之間只剩下語言以及知識的隔閡(有時甚至比不上跟某一些現實的活人間的鴻溝),許多類似的價值觀及煩惱:創作的束縛,身體與慾望,語言的活性,面對主流意見⋯⋯透過閱讀與被閱讀,可以言狀的多愁善感得以分享。
讀到最後,有這麼一段話:
8月6日,在鄉下,這是一個晴朗天氣的早上:陽光、燠熱、花、平靜、安詳、光芒。沒有慾望,沒有侵略性,無一閒蕩。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工作,好像是一種永恆的存在:一切都很圓滿。──《RB》p.250
沉浸在這段話裡頭好一陣子。在《RB》裡,它最先被書寫,並被置在最後,就好像在現實和故事中都靜止在這幅完美一幀的狀態持續到永遠、好像我可以再度訪問這位摯友,無論何時。
參考書目:Roland Barthes《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劉森堯譯(2012)
Photo by Michel Salze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