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百年已到,母妃令我放您出來。」
少年跪坐在香案前。
藍色的水平,靜靜地安置在香案上,毫無反應。
儘管外頭大雨滂沱,流進左青龍廂房的雨水卻只有涓涓細流,且既不亂竄,也不恣意噴濺,彷彿有人調教過一般,從少年爬進來的窗口流進,沿著角落如條小蛇滑過,最後爬進石磚的某處孔洞。
「百年以來,我無一日不深刻自省。當年我逾越了界線,給令媛留下定情之物,卻因為人龍兩隔,不能依約迎娶,致令媛鬱鬱而終。您痛失愛女,我實在過意不去,在此磕頭,向您賠罪。」
少年雙手貼地,躬身前伏,磕了一個響頭。
「令媛死後,您矢言復仇,燒出伏龍瓶,用計將我囚於瓶中。這本是理所該當之罰,然母妃護子心切,為了逼你放人,竟降災滅村,包括林兄在內不及逃難之村人共有三十一人,此為第二個罪過。」
少年再次磕頭。
「最後,他逼您交出伏龍瓶,反將您的魂魄束縛於瓶中,判了百年之刑,對此我畏懼母妃怒顏,竟然毫無辯護,此為第三個罪過。」
少年磕了最後一個響頭,緩緩站了起來。
「這一百多年來,我遠渡東瀛,潛心修行,拜於虛無禪宗門下,不敢謂學佛有成,卻也自認小有心得。一年多前,算準林兄百年刑期將至,向母妃請命開釋。母妃本不答應,但我已非當年懦弱之龍,據以力爭之下,得以親自釋放林兄。」
他抽出木刀,雙手持刀,高舉過頭。
「此刀一揮,就能還您自由。」
轟隆雷鳴忽然閃過,電光從廂房內僅有的縫隙透入。
少年深吸了一口起,跨步向前,猛力一揮!
然而刀尖卻停在瓶口前,本來氣勢如虹的劈擊嘎然而止。劍氣的餘波,把香案上百年未拂的塵埃給吹散,也把藍瓶震出共鳴顫慄。相比之下,方才的雷鳴轟閃,彷若千里之外傳來的鑼聲。外頭颯颯大雨,也像是隔了百條棉襖,細不可聞。
一滴雨珠,從少年的後腦勺滴落,滑過肩頰骨,匯進背脊,走過腰背,竄入尾椎,又從股間流出,順著大腿後側肌肉的線條,順順地滑過小腿肚,從腳跟離開。
與此同時,夜空又打了一陣響雷,彷彿把遁入異界的廂房又拉回現世。
「可是林兄…」
少年語帶不解。
「成命已下…我今日就得還你自由…」」
他好像在跟藍瓶對話,然而除了風聲、雨聲,沒有其他任何人聲。
「但是…原來如此,我懂了。」
舉刀的手緩緩放下。
「令媛投胎的人家…」他掐指一算:「是隔壁村的林氏後人,名為曉婷。」
他忽然反舉木刀,用類似切腹的姿勢,捅了自己的腹部,力道之大,讓他忍不住躬身彎腰,發出極度痛苦的嘔吐音。他咳了兩聲,好像沒達到目的,又猛烈捶了肚子,痛得跌坐在地上,好不容易,噁心的汁液才從竹簍中滲出。
一顆黏呼呼地石頭,從竹簍地開口與少年喉結汁間的縫隙滑落。少年本想接住,但是石子太滑,先是落在大腿上,接著跳到地板,刮出一條發光的滑痕。
「這是…我用…用修行…結成的…」
邊說,少年邊喘著氣。唾液還掛在竹簍下,牽出一條細絲。
「…龍精石,是本命的一部份。在外人看來,就只是一顆龍涎香。然而一旦沾染香氣,就能保百毒不侵,身強體健。若把龍精石攜帶身邊,還能接收我一部份的修行。」
少年彎身撿起龍精石。
「我會將此石,贈與令媛,算是圓了百年因緣。我也會引領林氏後人,來靈前一拜,算是認祖歸宗。」
說完,他扯著丁字褲,就要把石頭收進全身上下唯一能收納物品的地方,忽然又想起甚麼,決定握在手上。
「那麼,林兄,就此別過,望您保重!」
少年拱手一拜。
接著,他的身軀逐漸加長,原本光滑的皮膚長出龍鱗,頭上也長出兩根龍角。他擺動身軀,從廂房的窗戶滑出。
沒多久,雨夜響起低沉的龍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