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主角視死亡為美學,內含血腥暴力敘述,閱讀前請做好心理準備】
她手腕纏繞著繃帶,疲倦地看著眼前拿著紙筆作紀錄的社工。
她感到荒謬:她又活下來了,像個超級英雄一樣…
社工抬頭,擺出專業的姿態,口吻卻缺乏溫度,「為什麼當時會從懸崖上跳下去?是因為想到什麼事嗎?」
「沒有,」她嘆氣,「我是不小心滑倒的。」
「好的。」社工不以為然地挑眉,顯然不相信她這位個案的話術,「那妳上午在病房,怎麼會突然拿刀傷害自己?妳身上一直都有帶著那把刀嗎?」
她竟然揚起笑容,實在太荒唐了…社工睥睨著她的嘴角。
「我不知道。」她無奈,她是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
「所以說妳沒有印象嗎?妳在傷害自己的時候是有意識的嗎?」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沒來由地,厭世…」
社工觀察她佈滿細小撕裂傷的手指,想:疑似是摳皮症──
那是一種心理疾病,當患者焦慮或憂鬱時會以撕自己的手皮或腳皮來減緩焦躁,情況嚴重者甚至會受傷流血、手腳佈滿傷疤。
「生活上有什麼煩惱嗎?」
「我不想回答問題,我可以走了嗎?」她收斂笑容。
社工微笑,「但因為妳連續兩次的自我傷害行為,我們必須關心妳的心理狀況,希望我們可以幫助妳。我知道一開始妳可能會難以接受別人的問答,這樣的問答讓妳覺得不舒服嗎?」
「對!」她語氣冰冷。
「還是妳可以幫我先填寫一份心理測驗?我們也可以透過量表來理解妳現在的狀況,或許妳不會這麼有壓力。」
她冷冷地看著社工拿出量表,社工表示會給她一些時間填寫後便離去。
她不悅地拿起筆,快速地圈選了每一題的「我沒有此情形」選項。她憤怒地扔下測驗紙和筆在桌上,走出諮商室。
她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社工皺著眉頭呼喊她。
***
何雨生拖著行李箱進到家裡,無力地關上門。
她意識到身後的客廳有燈光,心灰意冷地轉頭。辰家建倚坐在沙發上,向她微笑,「妳終於回來了,想死妳了。」
她擠出笑容,「你吃飯了嗎?」
「還沒。」
她匆匆在玄關放下家門鑰匙,走去廚房,打開冰箱拿出食材。
他起身,走向她。她背對著他,神情有點不安地洗著菜。她煩躁的手濺起了水花,菜葉也顯得被過分蹂躪了。
他摟向她的腰,「如果女人可以一邊煮菜,一邊做愛就好了。」
她沒什麼笑容,倉促地把菜葉瀝乾。他把下巴搭上她的肩,眼神輕浮地往下一看,嘴角收斂。
他迅速抓起她綁著繃帶的手腕,「妳手怎麼了?」
何雨生驚慌轉身,抽手,「沒事。」
他不管她的抗拒,蠻橫地拆了繃帶,然而她的手腕上卻已沒有割傷痕跡。她詫異地看著自己光滑的手腕。
他笑,「沒事綁什麼繃帶,嚇死人。」語畢便把她抱起放上流理台,貼上她的下腹。
「我有點不舒服,」她擔心地看著他,「這幾天出差工作太忙了。我有點累。」「好吧。」辰家建摸摸鼻子離開廚房。
她拒絕了他。雖然是鬆了口氣,那頓飯顯得氣氛有些尷尬。
他是她的表弟,辰家建。他從高中就開始翹家,寄住在這裡。
她是無法拒絕他的。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他們有了超乎常理的感情。她無法拒絕他的蠻橫和他的深情、他的冷酷和他的熱血。
「在我的世界裡,沒有那些規則。」那是他第一次親吻她,在家裡的沙發上,在兩個人嬉鬧之後。他抱著她的腰,儘管她有些抗拒,他仍舊溫柔地吻著。
她搖搖頭,趕緊從回憶中回到現實。她加速收拾行李的步調,直到辰家建走進臥房,站到她身後。她長嘆口氣,像是放棄掙扎地落下手上的衣物。
他將她抱上床,她閉上雙眼,希望這一切盡快過去。她很努力地忽視那些感覺,緊抱著下身抽動的辰家建,用力到眼角滲出淚水…
完事的他癱睡在床上,而浴室的水聲漸大。
她將蓮蓬頭水柱轉至最大,讓滾燙的熱水澆在自己每吋肌膚上。水流流過她發燙的臉頰,還有赤裸的身體,隨著汙穢進入排水孔而逝。她睜開濕潤的雙眼,抑鬱地低頭看向自己滿是水珠、白白淨淨的手腕。
有一種癢,在她的表皮下流竄,讓她急欲以一個銳物將它挖出。她想要藉由一個利物鑽進血肉之中,把它撬出…
她深吸一口氣,中斷這個意想,面無表情地關上手龍頭,羸弱地擦拭著身體,換上睡衣。她隨意披上一個毛巾在濕髮上,打開浴室的門,走出。
剛才的一切如此沉重,不只是他的身軀,她的頭也彷彿快炸裂。她甚至沒有抬起頭走路,直到低頭走了幾步的她察覺有異。她猛然抬頭,驚見她所處的空間已非她家浴室門外的臥房。眼前是一個光線明亮的長廊,兩側充滿著許多關上的白色房門。
她皺眉往後一望,她身後的門也不再是她浴室的那扇。她上前轉動喇叭鎖,門打開了,然而門後一片陰暗的房間已不是她家浴室。她正前方是長廊的尾端,有一個敞開的空間,緊閉的落地窗外是一片淨白,看不出外頭的景致。那頭傳來抒情的鋼琴聲。可惜她沒甚麼音樂天分,也不是會在音樂課認真上課的學生,她有印象聽過這曲,卻說不出名稱。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往長廊前方走去,朝著鋼琴聲走去。她的視線變得更加清楚,那個空間放著一臺深黑色的鋼琴,那個男人坐鋼琴前彈奏著。
她放鬆戒心,步伐變得渴望,而他則停手,望向走出走廊的她。
「這裡是哪裡?」
「我的住處。這是一個四度空間,這次連著妳家浴室門,下次就不知道連哪裡了,會依照妳當時所處的地點變換。」
她口吻迫切,「所以,你現在要教我了嗎?」
「沒錯,每次妳想死的時候我就會出現。可能是在我的空間,或是妳家。」
她微笑,「謝謝你,謝謝你上次的證明…」她安心地摸向上次被刺穿的腹部, 「我要怎麼報答你,學費嗎?」
「不用,」他起身,帶著一絲無奈,「我說了,這是我的工作。」
何雨生注視著他走向一旁的圓桌,他將葡萄酒倒入玻璃杯中,「妳要來一點酒嗎?在我開始這個恐怖的工作之前,還有在妳上課之前,」他把酒杯遞給她,她接過杯子。
「我們都需要麻醉自己。」
她啜飲一大口,再滿臉苦澀地放下杯子。那個男子則是仰頭,從葡萄酒瓶口接著傾瀉而下的酒,嚥下幾口。
「我要怎麼稱呼你?」
「這邊的人都叫我阿逆。」
「我叫何雨生。」
「我知道妳叫什麼名字。」阿逆將葡萄酒關上軟木塞,「所以妳想死的原因是什麼?只是因為那個對妳予取予求的男人嗎?」
她視線低下,惆悵,「不是。」
「妳愛他嗎?」
她蹙眉,「我…愛吧。這跟你教我有甚麼關係嗎?」
阿逆揚起嘴角,「不想被侵犯隱私?沒關係,我只是想問而已。那妳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麼?」
「上課。小姐?」他挑眉。
「嗯…我可以先吹個頭髮嗎?」
「原來,想死的人還會在乎頭髮呢。」
何雨生聽出他語氣中的嘲弄,索性把頭髮上的毛巾丟在地上,眼神銳利,「好,我準備好了。」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他的手上長出兩把纖長且銳利的長刀。何雨生猜測那應該是武士刀,在她喜愛的電影「追殺比爾」中女主角所握的帥氣的武士刀。她要俐落且噬血地揮舞它。
阿逆將一個刀柄拋向何雨生,期許她能接到。匡噹一聲,刀柄迅速地從她遲鈍的手心滑落,整把刀像死屍般橫躺在地面上。她漏接了,即便腦海中的自己多麼帥氣。現實總不如想像中美好,她很兩光地揀起武士刀。
他睥睨,「嗤…連刀都拿不好,還妄想著要自殺。」
她鎮定,握緊刀柄,將刀鋒朝向前方嘲笑的男人,「所以,我現在應該怎麼做?」
他姿態輕鬆,「反擊。」
「反擊?可是,我是要自殺的人。」她茫然,最後一個尾音還未說盡,阿逆一刀筆直地刺向何雨生的胸前。她才剛意識到心臟處的疼痛,嘴已吐出一口鮮血。她眼球濕潤,盡是血絲,佝僂著上身看向仍舊高冷的他。
「沒有迎戰危險的勇氣,只想安逸地躲在妳的舒適圈,等待死亡。那妳就永遠,永遠是個軟弱、苟且偷生的人。如果想要死,就要忍受死亡伴隨的痛苦;如果想死,就要知道危險在哪裡,往危險的地方去。」
他迅速拔刀,再次刺向何雨生的腹部。「啊…」她痛苦地抓向腹上的刀鋒,吐出血,手上已快沒有握住她武器的力量。
他嚴厲地瞪大雙眼,「妳還乖乖地站在那裏啊?還不反擊?」
他再拔刀,何雨生踉蹌轉身,抱腹,用盡羸弱的力氣往後方走廊跑去。她手掌不斷滲出血液,咽喉作嘔,她的口腔皆是腥味。她隨意推開一扇房門,閃入。
阿逆緩步地追在其後,「直到妳敢反擊,直到妳可以勇敢地了結自己後,妳才會真正的死去。否則,妳會在這個試煉中繼續承受死亡的痛苦。」
何雨生後腦杓倚靠在黑暗的房門後,顫抖地握著刀把。她留下淚水,不解:反擊嗎…我一直以為逆來順受,才是真的死亡…
阿逆看著地面上明顯的血跡,走進已開啟的房門。一如他所想,她使力把刀刺向他的腹部。他沒有閃躲,清晰地看著刀鋒插入他的肉身,還有他的血液噴濺而出。但這對於一個感官盡喪的死者,完全無作用力。
阿逆穩穩地握起刀刃,儘管手心滲著血,瞋視著半躲在門後的她。
「我說反擊,直到妳力氣用完,沒有呼吸的那一刻!」
何雨生奮力一叫,把她的刀刃往他插得更深,卻只能無奈地目視著阿逆老練且冷靜地張開他的嘴讓身體中的血水流出。她難以置信,猛力將刀刃抽出他麻木的身軀後踉蹌後退,往黑暗的房間深處奔去。那瞬間,房間被光線充滿,阿逆追在無所遁形的她身後。
反擊…反擊…反擊!
何雨生迅速轉身,將刀筆直地對準前方,肌肉顫抖著。他緩下腳步,駐足。
兩個滿身是血漬的人互相凝視。
「我怎麼可能打得贏你,如果你都不會死的話?」刀刃後的她哽咽。
「重點不是打敗我,是打敗妳自己。」他的刀鋒始終垂下,還沒開始認真。
「你告訴我要反擊。但是,怎麼可能是反擊…」她的心抽痛著,她從來沒有對她的生命反擊過…
阿逆撲向她,反應不及的她被壓制在地,但她的刀刃已刺穿他的身體。他的鮮血溫熱地流到她緊握刀柄的手,她眼神畏懼。
「用力!用力!再用力!」
「我不懂…」她氣若尤須。
「這點力氣還想死?難怪,妳只能被人宰割!」他俐落起身,將腹中的刀猛力拔出扔在一旁。重傷的她倒在自己的血泊上,努力喘著氣,神情痛苦、眼神恍惚。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渺小和怯弱。
在瀰留之際,她又意識到了…她模糊的視線中,身旁的血泊突然幻化成一株株有生命的花苗詩意地向上生長,如同她上次在醫院所感受到的幻覺般。花苗的根不再是血紅的了,是生氣盎然的碧綠,而花朵也一一綻放開來,粉色、淺綠色…。
她曾深信,絕處逢生。
但是她現在只希望絕處就真的是一切歸零、化為虛無的絕處。
欣賞藝術般,她使力伸手去抓取一支血色的花朵,揚起微笑。她將花輕輕地放在胸上,讚嘆著它的美麗…
她漸漸暈厥過去,阿逆將她從暗色的血泊中抱起。
(下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