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 關於戰爭與所謂的我們所謂的他們

CH2: 關於戰爭與所謂的我們所謂的他們──讀陳肇興〈械鬥竹枝詞，四首〉

　　戰爭是甚麼？

　　為什麼會存在戰爭？

戰爭是必然的嗎？

　　戰爭存在正義性嗎？

　　我對自己問了這幾個問題。關於戰爭。

　　電影《賽德克巴萊》描述1930年代日治時期，賽德克族馬赫坡社頭目莫那．魯道因不滿殖民統治當局長期對台灣原住民採取的壓迫式管理，率領族人發起反抗，史稱霧社事件。另外在電影裡我們也可以看見，賽德克族與其鄰近的布農族也存在衝突，甚至賽德克族內不同部落間也有族群衝突，而原住民和平地人的衝突也不僅只是日本人，漢人亦然。

　　戰爭是一種兩個主要集團間──例如氏族、部落、宗教、社會團體、國家、聯盟──的武裝衝突。這些不同集團間存在著一些實質上或抽象上的界線，例如原住民的獵場範圍、國家的國界線，或宗教的信仰教條等。一旦有人超過那條界線，那就成了一種侵犯，或者是挑釁，即有可能會造成戰爭。

　　中國古代最早被記載下來的戰爭應是《山海經》中的〈黃帝戰蚩尤〉，雖是神話，但卻反映了原始氏族之間的爭戰。當時國家尚未成形，戰爭只是以部落間的暴力衝突形式出現，其目的沒有政治考量，而主要是單純因為資源有限而必須用武力爭討擴大生存範圍。無論是黃帝或蚩尤，都是天神，都是英雄，前者足智多謀，後者驃悍勇猛，各有所長。這樣的戰爭是無所謂正義與非正義的。然宋人所編纂的《太平禦覽》卻將蚩尤形容為「誅殺無道，不仁不慈」，強將後人的道德觀加諸於神話之上，實為不妥。

　　這形成了最原始最單純的戰爭形式──族群戰爭。當機關被觸及，戰火被點燃，戰爭便能夠瞬間將原本看似和平的人們一分為二，我們和他們，我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戰友同袍，他們則是可殺可死的敵人。

　　相較之下的現代戰爭，根據美國政治學大師級學者哈佛大學杭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教授所著《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96）所提出的假設，在冷戰之後的戰爭走向，依然是族群戰爭，但已非過去的地緣性政治衝突，東西文化斷層線成為未來國際衝突的主戰場，戰爭發生於不同文明的鄰國之間，或同一國家不同文明團體之間，杭廷頓將其稱為「斷層線戰爭」。

　　言而總之，戰爭強調的都是「異己」，因根深柢固的自我認同，敵我雙方往往會互相抹黑，而能夠裡直氣壯的互相屠殺。在戰場上，只有敵與我，只有生與死，沒有道德。

　　法國總統戴高樂曾經有過這樣的名言「你該如何統治一個擁有二百四十六種乳酪的國家？」（How can you govern a country which has two hundred and forty-six varieties of cheese?）前文已提過，台灣這塊土地族群複雜，族群戰爭可說洋洋灑灑地可以寫好幾部歷史。我主要將之分為二大類，其一為齊頭式族群戰爭，意指族群間身分地位權力相等，例如清治年間頻繁的分類械鬥；其二則為反抗式族群戰爭，意指弱勢階層對主流（統治）階層的抗爭，導火線常是長期不公平的資源分配構成的「族群階層」，如原住民與日人、漢人統治階層間的衝突。

　　這兩類的戰爭在資料庫內都可以搜尋到為數不少的記載。以下我將各舉三例做介紹。第一類主要介紹陳肇興的〈械鬥竹枝詞，四首〉，此詩可概括台灣的分類械鬥，故以此為首。

械鬥竹枝詞，四首 　陳肇興

無人拓殖¹不居功，動輒刀槍奮起戎²。

利益均沾天地義³，強爭惡奪是歪風⁴。（其一）淡水環垣病最多⁵，漳泉棍棒粵閩戈⁶。

因牛為水芝麻釁⁷，一鬥經年血漲河⁸。（其二）災及後龍⁹彰化¹⁰間，禍延錫口至宜蘭¹¹。

羅東¹²亦效相殘殺，人命如絲似草菅¹³。（其三）起止紛爭數十年¹⁴，時停時作互牽連¹⁵。

腥汙¹⁶血染開疆史，斲喪精英笑失筌¹⁷。（其四）

【題解】

本組詩為七言絕句，收入《全臺詩》第玖冊。分類械鬥是主要發生在自我認知不同族群間的武裝衝突。「分類」的意思除了意指這種以武力為主的衝突有著自我與敵 人「分門別類」的特殊性，也指臺灣這階段的「集體械鬥」型態。道光、咸豐年間分類械鬥頻繁發生，其類型分成了原漢衝突、閩粵械鬥、漳泉械鬥甚至於以姓氏、城市等等不同種類的鬥案。械鬥的原因也不盡相同，但因分類械鬥造成嚴重的生命、財產的損失與社會的動蕩是一致的。本竹枝詞組詩共四首，各首都有關於械鬥的 內容與問題、因素，也反映了械鬥發生的危害。第一首說明械鬥與土地的拓殖爭奪利益有關。第二首說明有些械鬥起因於芝麻大小之事。第三首說的是淡水廳分類械鬥事，從詩歌的內容可明白知道，這是指咸豐3年的癸丑之變。第四首主要陳述臺灣分類械鬥已有數十年，造成風氣敗壞。從創作的內容指涉，不單涉一時一地，但 從內容上觀察，創作的時間應在咸豐4年（1854）或稍後。

【作者】

陳肇興（1831-1866），字伯康，號陶村。臺灣府彰化縣治（今彰化市）人。自幼聰明，有豪氣。咸豐3年（1853）入庠邑，補廩膳生。從鹿港拔貢廖 春波讀書於彰化白沙書院，表現十分傑出，與蔡德芳、曾惟精、廖景瀛、陳捷魁等同譽為「白沙書院五傑」。咸豐8年（1858）舉人，曾建古香樓以讀書歌詠自娛。同治元年（1862）戴潮春起事，彰化城淪陷，陳肇興投筆從戎，7月謀刺戴氏不成，幾度瀕於險境。又冒險避入集集山中，日間奮練民兵，夜晚則秉燭賦詩，追悼陣亡戰士，記錄戴案見聞，題為《咄咄吟》，是臺灣清代歷史上的重要文獻，被譽為「戴案詩史」。同治3年（1864）事平之後，返回故里，設帳教學，門下多有俊才之士，如楊馨蘭、楊春華、吳德功、許尚賢等均為其弟子。著《陶村詩稿》八卷，其中第七、八二卷另題作《咄咄吟》。

【注釋】

1. 拓殖：開闢荒地以便遷移人民去居住。
2. 動輒刀槍奮起戎：刀槍，刀和槍，泛指武器；奮起戎，兵戎，武器、軍隊。後用以比喻戰爭。此言械鬥。
3. 天地義：天經地義，指天地間理所當然而不能改變的道理。
4. 歪風：不好的風氣。
5. 淡水環垣病最多：淡水廳的城垣，此指廳治竹塹城；病，為其所苦指械鬥。
6. 漳泉棍棒粵閩戈：棍棒，棍棒相向；戈，干戈；此指漳、泉；粵、閩分類械鬥。
7. 芝麻釁：芝麻，像芝麻與綠豆一般大小。形容極其細微；釁，音ㄒㄧㄣˋ，嫌隙、爭端。
8. 一鬥經年血漲河：血流成河。形容械鬥死傷的慘重。
9. 後龍：地名，今苗栗縣後龍鎮。
10. 彰化：縣名，清季彰化指今日臺中市與彰化南投等地區。
11. 禍延錫口至宜蘭：錫口，地名，今臺灣臺北市松山區之舊名，其名源自平埔族Malysyakkaw社，漢譯社名為麻里錫口社，閩人取其後者充作該地名稱，錫口於平埔族語的意思中為「河流彎曲處」，其中「河流」指的就是現今的基隆河。宜蘭，地名，即噶瑪蘭。
12. 羅東：地名，今宜蘭縣羅東鎮一帶。羅東地區在未開發前是山林地帶，尤其是有很多野生猴子群居於森林中。「羅東」這個地名緣起於當地原住民 噶瑪蘭族 將「猴子」（rutung）稱為「老懂」，及後 開墾蘭陽平原，因而沿用其名，稱此地為「羅東」。
13. 人命如絲似草菅：菅，一種野草。此言械鬥輕視人命，濫殺無辜。
14. 起止紛爭數十年：指分類械鬥已發生數十年的時間。
15. 互牽連：牽涉關聯，互相連帶。
16. 腥汙：腥羶污穢。
17. 斲喪精英笑失筌：斲喪，音ㄓㄨㄛˊ　ㄙㄤˋ，戕賊、傷害；筌，捕魚用的竹器。失筌，喻人在成功後就忘本背恩。

　　我非常喜歡這首詩，因其文字簡潔精煉地描寫了械鬥發生的區域、時間、原因，既有文人的社會批判與反省，又在字裡行間不自覺透露出詩人的悲憫情懷，實可以此詩作為清代移民社會之縮影。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特別喜愛台灣古典詩中的竹枝詞，因其《詩經》采風特色及賦比興的手法，也因其詩句多不忌俚俗，詼諧有趣之故。（竹枝詞為一種七言絕句的風土詩，多歌詠地方風光、習俗。）

　　此詩精簡之處得歸功於詩人借代修辭的靈活運用，例如漳泉棍棒粵閩戈、因牛為水芝麻釁等，而詩其三提及械鬥的範圍時，災及後龍彰化間，禍延錫口至宜蘭，此二句災及對丈禍延，後半句卻又有些微的不同造成韻律流動，比之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末句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有過之而無不及，行雲流水般的輕描淡寫，對照末句人命如絲似草菅，其對生命的輕視更顯沉重。

臺灣紀巡詩，五十八首之五十六 　夏之芳

閩人輕惰粵人勤，墾置田園內外分。占籍莫嫌多客仔，曾殲朱祖作前軍。

　　夏之芳此詩內容提及移民臺灣的閩南人與粵人（客家人）因生活習性不同而多有紛爭，但卻明顯貶低閩人的朱一貴，偏袒粵人，同情曾經與朱一同大舉「反清復明」義旗而後投誠清廷的客家人杜君英。

癸丑（1853）八月八日，會匪激成分類，蔓延百里，誠可哀也，二首　　陳維英

遏抑多方惱煞予，奈天降禍莫驅除。泉漳閩粵分偏合（舊泉漳分類，茲則同安屬泉而附漳，晉南惠安屬閩而附粵），翁婿舅甥親亦疏（論籍故也）。（其 一）構兵秦楚十三年（辛酉（1861）晉同分類，距今十三年矣），今日干戈更蔓延。塗炭生靈灰屋宇，萬民雙淚一聲天。（其二）

　　此詩也很有趣，咸豐3年臺灣淡北地區發生嚴重的漳泉械鬥，作者陳維英（同安人）家族亦捲入當時之頂下郊拼「四縣反」鬥案當中，詩人描寫械鬥長期以來造成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失，詩文讀來感同身受。頂下郊拼所指為由泉州（晉江、惠安、南安三縣）移民的郊商與以泉州（同安人）為主專門負責廈門一帶貿易的郊商之間的衝突，兩方長期不合，起事原因可能是雙方爭取艋舺碼頭的泊船權利，或信仰神明不同而發生衝突。

　　其二，反抗式族群戰爭，前二例皆為描寫漢人與原住民之間的衝突，從詩文中可明顯見得漢人看待原住民的諸多偏見與恐懼。臺灣「防番」之設施，始於鄭成功時期所建立之隘寮，防止番人的攻擊，清治時期設隘防守以隔離生番與漢人之界，1766設立理番分府，1788年設立隘勇，沿山番界設土牛溝，在要衝地帶配置隘丁、設立隘寮，做為對番人警戒、防禦措施。然詩中將生番比擬為老虎，將之視為不可理喻的猛獸，卻全無提及會造成如此衝突的原因實為漢族官民同樣挾弓弩、建隘口、拓土地、取資源，壓迫原住民生活的空間，其視角之偏頗更可讓我們理解當時的衝突。

隘丁行 　梁成柟

日色無光光亦薄，瘴煙入鼻微聞惡。行人畏近隘頭行，守隘隘丁晝擊柝。

柝上響停，行人膽驚。伏莽之戎，草木皆兵。

柝聲不絕，尋聲出穴。為彼發蹤，磨牙吮血。

行人不敢經，飢吻饞涎腥。乘機伺利便，跳踉殺隘丁。

挾刃猶敢侮，民間厲禁挾弓弩。利器凶兵遺彼虜，飛而食肉山中虎。

臺陽竹枝詞，四首之二 　林樹梅

內山蠻氣未全消，漫說開荒種稻苗。

地近生番如畏虎，人人刀劍各橫腰。（番性嗜殺，近番居民帶刃而耕。）

石門弔古戰場 　鄭坤五

開闔双峯峙石門。皇軍戰迹至今存。靑山淨土埋忠骨。野艸蠻花認血痕。

永久功勛留史蹟。巍峩碑記勒雲根。天然形勝猶如昨。只少猙獰化外蕃。

　　第三首開頭皇軍戰迹至今存對比末句只少猙獰化外蕃凸顯對比張力，並巧妙運用石門古戰場之天然形勝比擬忠武史蹟的永垂，用青山淨土、草蠻花這屬於原住民的自然土地憑弔戰士的死亡，實屬佳作。石門戰場其實是同治13年（1874），牡丹社事件中原住民與日本軍隊交戰之地，然這首詩寫於1940，此詩作者鄭坤五是站在臺灣已是日本領土的立場上，回觀過去的歷史事件。當時石門形勝依舊，卻不復可見原住民的蹤跡，日人對原住民生活空間的影響可見一般。

　　最末，回到我此章開頭提出的問題。

　　戰爭的存在是必然的嗎？                                              

　　理論上，戰爭的存在應該是可以避免的；情感上，我也希望戰爭是可以被消滅的；但現實上，看著地圖上幾處無法止息的星火，難道人類的戰爭情結竟是與生俱來、無法遏止的嗎？我不知道。

　　而戰爭存在正義性嗎？戰爭能夠二分成正義的戰爭、不正義的戰爭嗎？

　　戰爭可以分為侵略性戰爭及反侵略性戰爭，但我不認為這能夠同義於正義與否，小朋友打架後被長輩責罵時第一句話常常是「是他先出手的」，是他先出手的，所以呢？你的打架行為就能夠正當化了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戰爭也是同樣的道理吧？！反侵略的戰爭是不得不，但絕對稱不上是正義的戰爭，是吧？

　　因為戰爭上犧牲的是生命，敵方的生命和我方的生命皆然。

(日劇《我們的戰爭》片末影像，正確的戰爭，在哪裡都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