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法潘納希的言志
二〇〇九年伊朗總統大選前夕,改革派候選人米爾-海珊・穆薩維被伊朗民眾視為國家的新希望,以極高聲量領先其競爭對手──現任總統馬哈茂德・阿赫瑪迪內賈德。然而官方卻宣稱內賈德以絕對領先的優勢連任,大選失利後,穆薩維和眾多改革派支持者走上街頭抗議選舉舞弊,這場革命透過網路串連讓暴政的真相被攤在陽光下,示威者的怒火在雲端上無盡燃燒,這次的示威被稱作「綠色革命」,成為自一九七九年伊斯蘭革命後伊朗最大規模的抗議運動。
二〇一〇年,伊朗導演賈法潘納希因公開聲援綠色革命遭當局逮捕,同年年底被以「危害國家安全」、「反伊斯蘭共和國宣傳」等罪名判刑六年,且未來二十年內不得拍攝電影、撰寫劇本、受訪或離境。在國內形同遭到軟禁的潘納希以極低的拍攝成本繼續從事影像創作,並計劃以自身經驗出發拍攝「囚禁三部曲」,首部曲《這不是一部電影》(2011)將影片隨身碟藏在蛋糕裡偷渡出境,於坎城影展首映,後又拍了《好戲不散場》(2013)和《計程人生》(2015)。

《計程人生》劇照
被譽為「伊朗電影的良心」的潘納希,他的作品也絕非只是獻給電影的情書,而是他對家國最真摯的關懷,對電影這門藝術不輟的叩問。即使國家壓制他的思想、言論,但他對自由的追求、對藝術的熱情仍撞破了囚牢的天窗,來到遙遠的他方,為我們訴說他所望見的那一片德黑蘭的天空。
潘納希近年的兩部作品《三張面孔》(2018)、《這裡沒有熊》(2022)和他過去的多部作品一樣,將視角聚焦於伊朗女性的處境,試圖揭示強權、鬆動傳統,作品巧妙地將虛實揉捏,串接起每一部作品,同時也直指橫亙在他創作、生命裡的命題:沈默會殺死一頭羔羊。

《三張面孔》劇照
*《三張面孔》:少女的陽剛、夢、與魂魄
電影從少女自拍的自殺影片揭開序幕,收到自殺影片的導演潘納希和女演員一同趨車前往片中的偏遠山村,一探少女的下落。作為一部公路電影,車窗作為觀察世界的安全距離,觀眾透過導演搖搖晃晃的眼光窺見伊朗的農村面貌,在停與行之間,看見在父權體制下賴活的男人面孔,和那一張又一張欲掙脫束縛或選擇遠離顛倒是非的女人的臉。
潘納希深信自殺影片為真,而被指控對少女星夢置之不理的女演員則開始懷疑影片的真偽。沿著一條狹仄的蜿蜒山路前行,兩人終於來到少女所住的村莊,卻遍尋不著屍體、葬禮與新墳。

《三張面孔》劇照
狹長的飛沙之路作為山谷間村落往來的唯一要道,村民共同制定出了會車規矩:上路前按一聲喇叭,若聽見遠方傳來二聲喇叭,表示對方正在趕路,希望先行通過,如果你選擇不讓,就還以一聲長鳴。多年來村民謹守這個規則,選擇在不變通的「傳統」底下安身立命,直到少女舉起鐵鍬闢路,他們說這不合論常,少女不該陽剛,少女不該有夢,少女不該有魂。
懷抱戲劇夢的少女和《花漾足球少女》(2006)中那一群打破傳統、混入球場看比賽的女孩一樣,少女舉起改變的鐵鍬,卻總被視為悖德的異類。於是少女只得走向邊緣,她躲進住在村莊邊陲的過氣女演員的家,同樣作為怪胎,或許她們能相互安慰彼此。

《三張面孔》劇照
可最大的不同是,這位在片中未曾露臉的過氣女演員,曾經走上一條新路,只是在受傷之後,她選擇不問世事,回歸寧靜。我們可以將過氣女演員的態度視為一種放棄嗎?又或者,她是在另一條路上選擇不背離本心,持續尋求藝術的探索?
始終沒能真正踏上改變之路的少女所發出的自殺影片是她最後的求救,冀望家喻戶曉的女演員能來救她,期待女演員能感同身受她的處境。然而在少女的謊言被揭穿後,女演員的盛怒擊碎了她的希望。謊言看似情有可原,可女演員的怒意也理所當然,這也影射著現實生活中導演的處境──潘納希在荒謬的箝制下只得在暗地裡拍片,在虛構裡力求真實,因為真正的世界充斥虛假,少女 / 女演員 / 導演都沒有做錯,那錯的會是誰呢?

《三張面孔》劇照
電影中所出現的臉孔各自代表著不同的態度,村民(與多數的男人)是傳統派,電影中的導演潘納希是中立派,少女是改革派,女演員是走上新路的倖存者,過氣女演員是走過新路的邊緣者。
在故事的中段,潘納希和女演員發現一名躺在墳裡的活人,老婦直言自己一生未曾做過壞事,但也不是個好人。導演或許在電影裡偷渡了他的答案:從未起身試圖做點什麼的我們,雖然不是壞人,但也絕非好人。

《三張面孔》劇照
《計程人生》裡的女律師納斯林索托搭上潘納希的計程車前去探視因看球賽而遭監禁、正在絕食抗議的女孩,《三張面孔》的後半段,潘納希駕車和女演員折返回頭,帶上少女一同走上新路。
而那條新路,已經耗費了多少個十年。

《三張面孔》劇照
*《這裡沒有熊》:「熊」的真實與虛構
潘納希的新片《這裡沒有熊》維持著其偽紀錄片的創作形式,看似自成風格,反面則顯示出他的創作自由至今仍受政府監控。十年過去,潘納希不變,伊朗政府也未做出改變。
二〇二二年中,伊朗西南部阿巴丹市內一棟住商大樓倒塌,據外電報導至少造成三十餘人死亡。此事引發群眾的怒火,抗議演變成對政府的不滿,後警方使用大量催淚瓦斯、豆袋彈⋯⋯等武器鎮暴,潘納希與多名伊朗電影工作者在共同簽署反對警方使用暴力的聲明後,旋即遭伊朗當局逮捕。

《這裡沒有熊》劇照
回到電影,故事以兩條主線講述潘納希在政府的禁拍令下只得待在伊朗邊境的村莊,遠端遙控劇組進行新作拍攝,劇本內容為一對戀人準備偷渡出境的紀錄片,這對真正的戀人已花費了近十年的時間,無所不用其極地越過邊境,遭遣返後熬過牢獄,再次涉險。另一頭的潘納希無法融入傳統的純樸生活,村民將他的攝影機視為具侵略性的窺探,而村裡還有另一對準備偷渡的情人。
潘納希曾請託鄰居拍下一段伊朗當地的傳統儀式「洗腳訂婚」,留下傳統美好一面的同時,潘納希也被村民指控拍下了一張「大樹下的不倫情人」的照片。之所以稱之不倫,是因在村落傳統裡,女嬰出世時,家人會以未婚夫的名義剪臍帶,從未謀面的嬰孩將藉此立下互許終身的誓言。

《這裡沒有熊》劇照
面對傳統的威權、村民的迷信,潘納希成了神前的被告,村民要求潘納希在神的面前起誓自己未曾拍過那張照片,可真相是村民並無意解決爭端,只為維持和氣。「大家只要不計較,事情就結束了。」村民這麼說,就連在真主面前發誓時,說謊也是可以的。來到立誓房的潘納希表示自己不能理解這項傳統,希望以攝影機留下真相的證據,他將在攝影機前錄下申明並將影帶拷貝給每一個村民。此舉引來一名村民的抗議,他大聲指責耆老的舌頭被熊給吃了,眾人竟任憑一個外來者貶低其文化傳統云云。
片名的《這裡沒有熊》起因為村民曾告誡潘納希,村裡有一條有熊出沒的路,切勿試圖通過。直到接近電影尾聲,才揭曉故事裡根本沒有熊,真正的熊是存於虛構裡的恐懼,是潛藏在真實裡的壓迫。「熊」代表伊朗政府無聲的恐怖,同時也站在傳統的那一方,作為另一種探問。從《計程人生》裡欲趕回聖池放生金魚以續命的老婦、《三張面孔》裡認為女人觸碰農用器具是對男性的羞辱、《這裡沒有熊》的剪臍帶、洗腳、起誓⋯⋯等儀式,關於傳統的續存,潘納希也隱隱給出了他的答案。

《這裡沒有熊》劇照
電影中的兩對戀人也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私下戀愛的戀人欲偷渡出境卻遭槍擊,另一對拍攝中的戀人則天人永隔。「你不是說電影會由我們的真實人生來拍攝嗎?」作為電影中的對白,同時也向導演、觀眾提問──拍攝真實,能帶來什麼?
對真實的叩問也回到導演的其它作品,《計程人生》裡導演姪女拍攝學校短片時,因為在意電影審查制度而干預了被攝者的行動,《三張面孔》裡為了求救而自導自演了一場自殺鬧劇的少女⋯⋯

《這裡沒有熊》劇照
潘納希的真實是,即使他曾踏在邊境線上望見另一頭的明亮,他仍選擇回頭留在這座城市,繼續在這塊土地紮根;潘納希的電影是,在受限制的日子裡,將生活複製進電影,不斷顛覆真實與虛構的界線,轉而將這樣的禁錮以有限的視角拍攝下來,打破觀看的權力關係。而潘納希式的公路電影不全然是闢一條新路,是在舊路仍能不畏有熊,赤腳往前,且明辨自己眼中的真實。

全文劇照提供:傳影互動、IMDb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