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公其實不親,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台中,第一時間並未感到悲傷,心裡想的是不知道我爸有沒有怎樣。阿公離我很遠很遠,在心裡幾乎算是沒有位置的,所以無論生或死對我的影響力其實都不大,但畢竟是直系親屬,還有攸關上一輩旁系,於是這場告別我也得參與其中。
可能因為過了一些時日才回去,守靈堂的日子意外地並不沉重,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小姑姑會開壇吧。阿公明明是基督教的,但小姑姑都會拿兩個十塊錢跟阿公問事情,一正一反是聖筊,兩個頭是笑筊,兩個字是反對。問阿公要帶什麼東西走、出殯那天要不要讓孫子上去唱一首歌送他、是不是希望我們堅強不要太悲傷地送他走……等,也問人間的三餐誰要準備,還有問阿公要買哪一間彩券:日月光那一間。總之後來子輩還真的集資去買彩券,在集資後,小姑姑又再問阿公要不要拿一萬塊去拼,阿公說好,於是阿嬤隔天拿出一萬塊給小姑姑……不過若是遇上教會來訪,就得收壇,阿嬤雖然也參與開壇,但也堅持只能用銅板,不可以用紅色的筊。
頭七當天甚至比過年還要熱鬧,那天守夜陪阿公打麻將、配鹹酥雞,再更之前還開團練唱。阿北一句「要先唱歌還是吃鹹酥雞」甚是荒謬,確定真的是頭七嗎?沒蘇咁那過年勒。但這便是還活著的人面對死亡的一種方式,想像有另一個世界他還存在、還能一同打麻將歡樂、還能對話……小姑姑向伯母打賭,出殯那天她沒哭的話伯母就要給她四千八,種種看起來笑鬧的舉動,其實是活著的人最後的堅強。
我們早就知道死亡,我們都知道人終有一死。面對他人的死亡時,其實也在預見自己的死亡。我們一邊為死別感傷,也一邊為生命的凋零徬徨。
守靈堂是一段苦中作樂的日子,樂的背景是那些隱去的傷感,於是才顯得這些樂格外顯眼。悲傷其實隱隱作祟且如影隨形,例如當我一踏入杭州五街就看見冰櫃,又例如當我將冰櫃玻璃的水霧擦乾,看到阿公的面容時。七月七日禮拜五下午,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佈置成靈堂的杭州五街,小姑姑說我們孫輩要上台唱一首歌給阿公,三首挑一首唱:周杰倫的《阿爸》、巫啟賢的《叫阮的名》、伍佰的《心愛的,再會啦》。
為了喪葬那天不要過度悲傷,最後選了《心愛的,再會啦》,我們一致認為這首比較堅毅而不悲情,若是挑另外兩首大概會太難過。而我則是從沒想過,離開嘉女吉他社後,再拿起吉他公開演奏是在阿公的葬禮上。出殯前兩天我們在靈堂練習《心愛的,再會啦》,阿嬤坐在我對面聽我們練習。
「我袂寂寞/有你在我的心肝」
第一段副歌的時候她哭了。儘管我們都想著不要太悲傷,但死去的人就在身邊,我們怎麼可能不去意識到死亡,離別籠罩著每一個人,我也沾染上了感傷的氣息。
出殯前一天晚上,姐姐追問阿北有沒有看爸爸哭過,阿北一直避而不答,只說有,但除了「有」之外其他任何線索都不透露。姐姐說,他看爸爸一點事情都沒有的樣子,覺得他很不正常,他看起來愈沒事愈正常,心裡就愈壓抑。由於姐姐的窮追猛打,阿北突然開始表達他的意見,他說爸爸其實心裡很痛苦,因為他是四個兄弟姐妹裡面,剛好幫阿公準備最後一餐的那位。後來我們三個人在靈堂外的轉角偷偷落淚,我們也許參雜著各自的不同情緒,但我們同樣都為生離死別感到落寞。
阿公五月底確診新冠住院,幾個人分別輪流去照顧阿公,六月下旬某天晚上突然急轉直下,插管後就沒再醒來了。爸爸說阿公自己也沒想到,前一天才說隔天無論如何就要出院,週末要去北港看眼睛,排好行程準備要吃什麼,再下禮拜要去台中看醫生。阿公自己沒想到,所有人也沒想到,插管那天中午是阿北送飯,阿公才在說「竹筍好像出來了」,阿北回來跟爸爸說,於是爸爸就去買了竹筍,晚上給阿公帶過去。誰都沒有想到,這會是完好的最後一面。爸爸是見到阿公最後好好吃完飯的人,也是幫他準備最後一餐的人。後來的加護病房每天都可以排兩個人進去探視,爸爸每天都會在病房外,但只進去過一次。喪葬期間每一次為阿公唱祈禱歌時他都迴避得遠遠的,無論是在靈堂的時候、火化前,或是靈位封塔前,他總是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最遠最不起眼的位置,或是甚至不在場,好像要把自己藏起來,或其實是不想直面這場離別。
爸爸說,他聽到阿公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要去尿尿」。我不記得阿公對我說的最後一句是什麼了,只記得最後完好的見面是在清明節。倒是媽媽記得阿公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問她有沒有買生的南瓜子,因為是私底下問的,所以媽媽記得特別清楚。那時候阿公想自己烤來吃,好像先問過姑姑了但被拒絕,說買外面烤好的就好,所以又跑去問我媽,誰知我媽又跟姑姑講,於是鬧得大家都知道了。也許是閒來無事而生出的愜意,才會興起自己烤南瓜子的興致,但彼時的誰能懂得阿公心裡的寂寞與盼籌,想有個忙活的事,卻委託不到期待的實現。
清明連假爸爸從車站帶我回家的路上,他提醒我今年父親節一定要回來,老人家們見一次面少一次了,我說哦好,後來安排假期也特別記得這件事。後來再見面是端午節那天,我第一次進到加護病房,第一次知道原來插管便是如此,第一次遇上放棄急救同意書。其實進加護病房我並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姑姑在一旁一直鼓勵阿公,一直一直信心喊話,但卻是邊講邊哭。我跟阿公說今天是端午節,在按摩他的身體時發現自己是第一次牽他的手,離開前我跟阿公說掰掰,姑姑則跟我說不可以說掰掰,於是我說阿公明天再來看你。
加護病房經歷的一切讓我第一次認識到死亡,也是我在這期間唯一一次落淚。後來的每一次想哭我都忍住,只要想哭的每一次都忍住,就不會一直哭哭啼啼了。
今年過不到有阿公的父親節,明年清明則開始不同以往的例行公事,不再只過包春捲、吃春捲的清明,而是也開始了掃墓環節的清明,我一直安然無恙的生命走到了需要參與死亡的時程了。之後的清明不再只是杭州五街,還有十字亭要去,我大概會繼續想起竹筍、煙囪和火化、阿公的笑顏和火化後的白骨,還有我用筷子替阿公撿骨入甕搬新家。入塔的時候下了西北雨,大姑姑說阿公在打掃他的新家,也是,阿公那麼整齊愛乾淨還有潔癖,不過可能也想多留我們一下吧。
回家的時候天空出現了彩虹,還有那幾乎像是基督教天堂的和諧祥雲。忙完這一切後所有人又復歸日常,頓失依傍的阿嬤肯定衝擊最大,她的日常不再是日常了,得開始新的日常。離世的人化為灰燼和相片,只住在還記得他的人的心裡,我也許是偶爾想起,如同今日看見這部影片,令我感覺太太疏離,距離喪葬結束不過五日,我已如往常繼續生活,常態般地度過了生死。
記憶究竟會是什麼,這些曾經歷過的種種最後只能以意義留載於人間。我用文字記述我的經驗,可惜的是未能親耳聽阿公親口自述他的人生。故人略歷用B5半面簡述完阿公的一生,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認識阿公,未能書寫一份屬於他的口述歷史,若是我大二時願意多花心思去了解阿公,我會不會對阿公產生更深的連結感,於此我也能發現和留下更多的經驗。
和阿公之間的我耳與他口不再可能了,我只能追尋還可能的口耳之間,盡力地記下那些意義,屬於某些人、某些事,或可能是身而為人共通的那些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