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下地獄超過一個月，我已經能毫無情緒、機械化、精準有效率的面對一再重複的酷刑和折磨。

當宮洺傳來一張截圖，要我幫他報名網站中清楚寫著＂不對外開放的工作坊＂，我不但可以冷靜回答沒問題，還能利用我拿起電話打去騷擾主辦方之前的時間，把大量的髒話對空罵完。

當我照例把待排會議清單整齊的列給他看，被他嫌棄為何我不先排好，然後把排好的會議行程拿給他看，再被他嫌棄為什麼亂排，這時我不但沒有賞他一巴掌，還趕緊賞自己兩個耳光賠不是。 

在我成為都市傳說：Fish Girl之後，我收到更多來自各界的安慰、鼓勵和悼念，尤其是來自人資部門（以輔導主任為首的輔導室），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在尋找符合資格的年輕女性來獻祭，終於讓皇上翻牌召我入宮，他們可一點都不想再眾裡尋她千百度了。 

所以當這幾天請假中的輔導主任還要派人來關心我有無自殺念頭時，我除了為自己Fish Girl的形象感到悲哀，更因為輔導主任竟然還記得要確保我活著而悲傷到眼眶含淚。

代班輔導我的是公司另一位人資部經理，是一個個性開朗可愛的有趣媽媽，跟她講話總是讓我很開心放鬆（聽說她在工作上是個狠角色，不過她來找我安排會議是不需要對我耍狠的，所以我還是愛她）。

為了方便大家記憶，我們就稱她為一樣來自輔導室的輔導老師。

輔導老師先試圖弭平我對魚類的恐懼，然後說輔導主任有跟她提到Yzma在群組中的惡言，很擔心我會難過。

我好高興我可以跟輔導老師分享這件事，我知道我不用跟她客套，我不用語帶保留的說＂沒有啦，只是比較兇一點！＂。所以我高興到哭著跟她說＂她之後還有私下傳給我更多更厲害的！＂。

輔導老師和我相視而笑，她要我別難過或生氣，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她建議以後跟Yzma說話只管得到我需要的訊息，她要多唸幾百句都不用管。

她也和我分享她的方法，想想Yzma整天到處和人吵架也蠻可憐的，我們就把忍受她當作積陰德、做善事就好。我很喜歡她這個概念，感覺像是不帶髒字的在咒罵她，我覺得好多了。

我相信當輔導老師從老闆辦公室走出來時，一定也是用這個方法安慰自己。她帶著要給老闆簽名的文件走進辦公室又走出來小聲問我。

＂Belle，你有沒有老闆簽名用的黑筆？他說他沒那種筆不簽名！＂ 

我為宮洺桌上那支被打入冷宮的萬寶龍鋼筆默哀。上次他把沒水的萬寶龍丟給我，拿去萬寶龍店裡換筆芯時卻檢查出筆身有不影響使用的小裂縫，而尊貴的萬寶龍當然也提供尊貴的維修服務，修理它大約要四、五千塊台幣。

於是家財萬貫的宮洺決定不修，並且從此不使用那支換好墨水、有一個不影響使用的裂縫的萬寶龍筆。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先為萬寶龍筆默哀而不是為自己默哀，我很確定我是生不出一支萬寶龍筆的，就算生的出來，宮先生也沒那個耐心等我九個月或甚至只是一分鐘。

所以我照著輔導老師的建議，忽略Yzma對我的無知所做的批評，只擷取自己要的訊息：Yzma的抽屜裡有備用一盒0.38全液式黑色鋼珠筆（小學老師或醫生愛用，單支售價約40元台幣，相當於六百分之一支萬寶龍鋼筆）。

輔導老師終於用正確的筆獲得宮洺珍貴的簽名之後，我們再度相視而笑。這次換我安慰她，大家都是這樣的，誰能知道他從這一秒開始決定只用他自己身上沒有的黑色鋼珠筆簽名。

我把那支鋼珠筆送給輔導老師，也拿兩支放在自己座位上以供之後要去要簽名的粉絲們使用。 

輔導老師離開前採用了最常見的鼓勵方式：對我讚不絕口。

先瘋狂地稱讚我如何圓融的和同事相處、和每個一級主管都培養了良好的關係甚至成為朋友（雖然我嚴重懷疑這不是一件難事，只是Yzma工作上那種＂全世界都欠我＂的態度很難做到這點，或是公司的叔叔哥哥對少女有刁難以外的奇怪想法罷了），然後再真誠肯定我以應屆畢業生之姿挑戰成功，告訴我總經理偷偷對她表示新的秘書很穩、很不錯。

我聽到這句話就崩潰了，不是那種＂他終於願意肯定我了！＂的勵志戲碼，而是那種＂不要一邊虐待我一邊又在別人面前說你愛我＂的淒美劇情。

據載，趙氏Belle妃入宮以來，得皇上恩寵，時常翻牌召見，噓寒問暖、傳經佈道。

那天早上我又被老闆叫去參加一整個早上的專案會議，這個專案利用到公司上下各種人力和物力的資源，但其實卻是一個和公司無關、單純因為老闆自許文青而投資百萬的音樂圖書館計畫。

老闆聘用了一位只大我一歲的夢幻公主系少女來管理其它跟她一樣或更小年紀的純真少女。而同為少女的我，當然也適合加入宮洺社長的AKB48。

簡單來說，這就是一個以培育年輕新血之名，行Sugar Daddy之實的計畫。

經過多次為了避開和老闆對視而埋頭抄寫筆記的經驗分析，我可以簡單解釋宮洺自認非常創新的音樂圖書館計畫到底在做什麼。

你只要想著一切誠品音樂館裡有的商品、服務、環境、氣氛，然後你省下可以拿來買下好幾張唱片的錢去繳會費成為會員，你大概就可以租借這裡的1-2張唱片了。

Siri之前發現我動不動就被叫去參加Sugar Daddy計畫，還在她開心休假前嚴肅地對我宣讀米蘭達警告、告知我的權利。

＂他可能是想把你調去那個專案，但是如果你不想，你一定要表示出來，你可以說不！＂

搭配著如今已經收拾整齊的空座位，Siri的這番話給我的悲壯感很像Uncle Ben臨走前跟蜘蛛人說的話，在電影的兩個小時甚至是每一部系列電影中都在無限循環著，除了不斷讓你想為主角可憐的處境流淚，也不斷提醒你生命中的那個貴人Uncle Ben已經不在了。

每次開Sugar Daddy會議，宮洺都是龍心大悅。他會開心地對每位成員釋出善意，除了是想拉近和該位成員的關係之外，也是要對全部的少女們表現出＂我是你們幽默風趣的好乾爹＂。

不過那當然只是他期望達到的效果，通常我只會覺得很想吐或是想提告。

當我發現＂你那名字怎麼唸啊＂是他慣用的騷擾妹妹手法（當然也有可能因為他是個英文not so good的假ABC），我給對面那位初次和老闆見面的少女一個＂過來人＂的眼神。

結束對新來的妹妹的關切，宮洺還沒忘記轉過來看坐在他背後的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怎麼才一個月就瘦成這樣？我給你的壓力這麼大啊！＂我除了＂呵呵＂實在沒別的不用消音的台詞可以回答。

會議結束後我們在他辦公室確認行程，他繼續關心。

＂不要覺得有壓力，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做不好頂多就我cover你啊。＂我不知道你是想用這句話安慰還是恐嚇我，我只知道讓你cover我一次之後，恐怕要被你本人跟Yzma罵到天荒地老。

＂面試的時候你是一個多開朗的女生啊，希望能看到你找回剛進來時的那種笑容。＂

我打給Siri想請教她關於職場性騷擾的相關法規時，Siri用她自己的案例讓我啞口無言。

Siri說，除了宮洺覺得她臉上斑點太多、不斷要求她去做雷射除斑，有次Siri懷孕的時候坐電梯遇到宮洺（那時候Siri不是他的秘書），宮洺伸手戳她的孕肚，問她到底有沒有懷孕。

不過皇上的噓寒問暖還不是最讓臣妾煩心的事，更可怕的是皇上召見奴婢入室聽一、兩個時辰的傳經佈道。

通常他會在走回辦公室經過我座位時丟下一道詔令要我進去。不管是後面還有兩三個早已延遲的會議或是已經六點然後辦公室空空如也，我就要拋下手中正在進行的他的任務走進去，祈禱他不會問我為什麼那被他打斷的任務還沒做完。

他的演講大致可分成三種類型。

1.     剛入宮，他不會念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要怎麼稱呼他時期：口述傳記他的豐功偉業

2.    前一、兩個禮拜，什麼都不知道也做不好的崩潰適應時期：鐵口直斷我是溫室花朵

3.    做滿一個月，他也嚇到我竟能做到他的各種無理要求時期：理直氣壯要我對他用心

在我莫名面試錄取、抱佛腳考完期末考、上班前一天的晚上，除了翻箱倒櫃找衣服之外，還趕緊在睡前上網查了一下公司到底在做什麼。而我興奮的老媽不知道去哪找到了一篇關於宮洺的深度採訪文章給我看。

入宮之後才知道，原來我根本不需要自己去讀那些他的經歷，因為宮洺本人會自己一一詳述他過去曾做過的每一項光榮事蹟。

他會說他大學的時候多努力、多厲害。說他在學校功課好、下課除了在麥當勞打工就忙著和企業聯繫（走火入魔的那種AIESECer），所以他第一份工作就被高薪聘請（也就是說他從沒當過低階員工狗）。

撇開他做人專橫跋扈 ，那的確是一個工作狂理想家可以有的最好發展。

我看那篇文章時這麼覺得、他再講一遍時我也覺得，但是當他講得口沫橫飛卻總是停下來用＂我很屌吧＂、＂我知道，我超棒＂、＂你一定超崇拜我＂的眼神看我，我只能不斷發出一些讚嘆聲好讓他能趕快完成他的演講、讓大家或是我能快點下班回家吃飯。 

直到他終於確定我可以倒著背出他的人生經歷，他開始第二種演講。他會用很多方法來形容他對我的了解，如果那跟我對我自己的了解有出入，那一定是我搞錯了。

＂聰明才智你是有啦，腦袋智商很高從面試做的測驗就看的出來，只差你願不願意去學、去做而已啦！＂他常常強調我智商高這件事，讓我不禁懷疑我面試時的智力測驗到底考得多好。

＂你只是不願意破繭，你懂嗎？你不願意跨出自己這一步去接納這個工作。＂我看著他惱人的破繭手勢心想，我的確是不願意摺你的內褲。

＂你也可以找個藉口說你不適合做秘書啊，然後說你不幹了，你現在就是靠著你的倔強在撐啦！＂聽到前半句以為他要開除我，害我高興了一下。

＂說你是粗心的人？你考試會不會畫錯答案、忘記寫名字？會？那只有小考吧？大考不會嘛！所以你根本不是粗心的人啊！你只是不願意而已！＂新聞快報，原來小學考卷忘記寫名字、國中書包忘記帶回家、高中忘記自己已經考完學測、大學忘記鑰匙鎖在自己宿舍房間的這個女人，不是一個粗心的人。

＂你就是從小被爸媽照顧得太好了，你是一個溫室裡的花朵，你不會照顧人！我問你，爸爸回家你會幫他倒茶嗎？看吧，你也說了你不會。＂我腦中出現的畫面，是他的兩個兒子跪在門口替剛進門的他拖鞋、洗腳。

直到在他無法在工作上的事情對我批評之後，他最不滿意的就是我＂不會照顧人＂這件事，通常體現在奴婢我服務他用膳的時候。

我的看護培訓課程以循序漸進錯中學的方式進行，從一開始學習製作可切以塊狀食用的濃稠麥片早餐，到為他準備便當午餐甚至晚餐。

宮洺在公司的午餐都是在我不斷逼問下才得到指示，然後勞師動眾去準備。

他不會在大家一起打電話訂便當的十點、十一點告訴你他要吃什麼，而你也不能直接幫他買一份跟妳一樣的午餐。他會在十二點前幾分鐘走出辦公室去上廁所，經過我座位時會丟下一間餐廳的名字。

這個時間沒有人能跟你一起訂便當湊外送而我又不能有任何一刻不在我的位置上（有一次我因為上廁所錯過他走進辦公室經過我座位的下令時機，他說＂為什麼我進來的時候沒看到你？＂、＂你不能知道我要來還不在那啊！＂。對啊，我怎麼會因為人類的基本生理需求，導致我沒有像你出現在我噩夢中那樣，在你身邊陰魂不散？）。

所以我必須去哀求其他可以離開座位的同事，去幫我買他指定的午餐回來。好不容易哀求到好心人願意幫我之後，問題才真正開始。

運氣好的話，是他常吃的那幾間餐廳，Siri有交代我他喜歡吃哪些。運氣不好的話，你只能請同事隨便多挑幾樣菜，然後祈禱並且釋懷，因為你無論如何都不會買到正確的菜的。

一開始我照著Siri傳授的經驗，把一盒便當和湯匙筷子（我買回來的真實餐具）整齊擺在鋪好的餐墊上，旁邊附上一包衛生紙，戰戰兢兢地等他回辦公室用膳。

他吃完之後要我把杯盤狼藉收走，我以為我過關了，我把所有他使用後散亂的餐具、骨頭和衛生紙稍作整理讓我可以一次拿走。

＂你為什麼不用托盤端呢？＂是啊，我為什麼不知道有托盤還要浪費你這30秒的時間看我收桌子。

那個沒有黑糖、沒有湯匙的宮洺專屬餐櫃裡，當然也不會有托盤。所以我只能跟祕書界的Boss借用他用來端茶的盤子（秘書界的Boss好像不用伺候她的主子吃飯）。

我用托盤把擺好的便當和餐具送進辦公室給他。他成功地吃完，我以為這次真的過關了，正準備瀟灑地端走托盤。

＂你為什麼要用便當盒裝呢？不是有碗盤嗎？＂是啊，與其使用原本就用來完好擺放菜飯的三格便當盒，還不如我全部一個一個倒出來放在盤子上。

我用托盤把碗盤和魚湯飯菜拿進辦公室擺好要等他進公司用膳。他在五分鐘前好心打來通知他會晚一個小時進公司，所以我還有一點時間思考怎麼面對自己因為讓皇上吃到冷飯而遭砍頭的命運。

雖然我曾經想到＂像孵蛋一樣坐上去維持飯菜溫度＂這樣完美的復仇計畫，但最後還是決定，先把塑膠袋裝著的湯和菜放在碗盤中，等接到總機的＂他上去囉＂通報再衝進來處理。

於是我走回座位上等總機的電話通知，就馬上看到宮洺快速競走進辦公室。

＂你把塑膠袋留在這裡給我幹嘛？而且為什麼沒有沾醬？＂他聽到我的道歉和解釋之後甚至還笑了出來，我不知道他是在笑我的無能還是在笑我即將要被砍頭。 

他吃了幾口後我轉身要逃跑，他叫住我，這次笑得更倉狂。

＂你有沒有吃過這道菜？我不吃辣你不知道嗎？＂我看著好心人同事幫忙買回來、看起來一點也不辣的菜，除了了解到他從這一刻開始突然不吃辣，也了解到皇上用膳前的確要有人試毒，那個人當然是我。

他好像很享受看著一個少女苦笑著賠不是的模樣，笑得不止更倉狂也更猥瑣。

＂照顧人很難齁？＂除了忍住不哭我也要忍住不吐。

這到底是甚麼恐怖的女子三從四德觀念！我到底為什麼要會照顧人？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嗎？而且我為什麼要照顧你？我是你媽嗎？

當我已經能端上附有雕花的精緻餐點，他開始第三種演講，發表他的價值用心理論。我當然也一定要百分之百認同這個理論，大家都知道他講的話都是宇宙永恆不變的真理。

＂我知道大家大概覺得我是全公司最難搞的人，但是其實你在我身邊你一定知道，我只是一個對事情有要求的人，對不對？＂我有皺眉嗎？我剛剛好像皺了一下，希望他沒看到。

＂你知道為什麼我能做好這麼多事嗎？因為我用心。只要是有價值的事，我就用心去做。你就是沒有用心而已。＂

＂你就是沒有用心在工作，你要把心放在我身上，要替我想，不要只想著你要怎麼做，要去想我要什麼，要想我！知道嗎？＂

我什麼話都沒說，我只能努力讓自己在勉強還算是在看著他的狀況下不吐出來。

他當然發現這次我沒有像之前幾次一樣違背良心的同意他說的一切，只是表情詭異的瞪著他。

於是他不甘心的舉出一些實例來佐證他的論點。

＂你看公司那些經理啊，副總啊，他們都是全心全意投入在工作上。弄到身體都壞了也不會去影響工作。董事長之前得癌症住院開刀，他都沒說、都沒人知道，正常工作直到身體好了才跟大家說。我之前住院開刀也是啊，你看那個Danny之前也是得直腸癌、Rebecca也有得過癌症。公司一大堆經理都得過癌症啊，你都看不出來吧？他們都是用心在工作啊。＂Oh，My，God。

＂你要把工作做好就是要用心啊，知道嗎？＂是一定要得癌症才算夠用心嗎？

聽完他對於工作用心的解釋，知道他以全公司經理們都得過癌症的偉大紀錄為傲，我只是很後悔自己沒有錄音存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