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下地獄超過兩個月,你會發現,不論是剪舌頭、上刀山、下油鍋、泡麥片、搗黑糖、養魚蝦、抬水桶、摺內褲、當駭客、刪A片、裝窗簾、修沒有壞掉的熱水瓶、通靈算出他要的餐廳、精美擺盤餐食並且先吃試毒、背出八個David的聯絡方式、惹惱每個司機要他們隨傳隨到、逼迫旅行社加班變出班機、生出湯匙鋼筆充電器等等這些,你通通都能以一種喪屍的型態快速且面無表情地完成。
我可以感覺得出來自己變了,從熱血畢業生變成厭世灰姑娘,再變成現在的高效率喪屍。我還記得以前的自己對人生充滿希望和抱負,面對事情總是樂觀,雖然我還能清楚想起當時的自己,可是那感覺卻已經好遠好遠。
而我並不喜歡現在的自己,更不希望自己的未來繼續在宮洺教派裡爭權奪位。我不想當教派掌門人去荼毒或洗腦更多像我一樣無助的年輕人,更絕對不想成為宮洺俘虜團的團長Yzma那樣,終其一生犧牲奉獻,四十未嫁,全心伺候主子,沒有自己的生活,挾天子權力令諸侯,諸侯們都恨你就算了,天子也沒打算重用你或包養你,或是至少多賞你一點銀兩。他只要你乖乖聽話、不要質疑朕,把你的心廉價賣給朕。
每天都是一樣的事情重複發生。
每次都是一樣的在假日的晚上收到宮洺貼心的訊息提醒。
每次都是一樣的不斷因為依照他的指示行事而被他責罵。
是某個晚上八點多,終於輪到嬪妃我可以上朝聽取聖旨。被他召見進辦公室之後,逐字抄下他口述的行程,恭送他進電梯之後再打給Trivago邊罵邊生出明天或後天的機票和飯店。
經過他不斷地催促和奪命連環Call,我們很快速的訂好他和兒子以及兒子的好朋友去馬來西亞玩的機票和飯店。
隔天,毫無意外的,宮洺改變心意,決定自己不去,要讓他的寶貝兒子和寶貝兒子的友人自己享受行程。
在開票之後決定取消的宮洺,看到我傳給他的退票資訊,打電話來質疑。
"退票怎麼這麼貴?你為什麼要這麼早開票!"我為什麼要那早開票?因為你他媽一直炸我的手機啊!
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要強迫秘書超快開票又要她馬上退票還不准出現手續費!為什麼你住一個晚上要八千多塊的飯店,要跟我計較那幾百塊的價差;好幾萬塊的機票你每天當車票在買,要跟我計較這因為你亂退票而產生的幾千塊手續費!
每次都是一樣的被灌輸他自相矛盾的做人道理。
開會行程完全是他隨心所欲,他突然想跟誰說話,那個人就算死了也要爬出墳墓接他電話。他突然想見誰,那個人就算是在南極也要馬上騎企鵝回來接他聖旨。
除了行程上排定的五到六個全部delay的會議之外,他還會想起大概三到四組人是他想傳聖旨或晉見的。所以我的座位常常處於一種各單位經理主管同樂會的狀態。
有上一個會議被delay到現在還在等的主任們、下一個會議時間到了準時報到的幾個副總、還有他臨時想到要見的幾組人陸續從公司不同棟大樓趕過來。
當我在外面表演雜技取悅眾高官時,辦公室裡的宮洺正和他剛剛突然想到的大陸同事開心講電話敘舊。
我在外面正準備要開香檳安撫眾神,他打開門,發現門外的同樂會並沒有邀請他。
被選中先開會的一組人走進辦公室,宮洺問他們等了多久,我客氣的說大概只有十幾分鐘。
"不可以讓人家等那麼久!知道嗎?"宮洺慎怒。
請問,是誰臨時要人家馬上從別棟大樓趕過來開會的?是誰不管dealy也不管昨天跟你確認到半夜的會議行程,自己在那邊聊得開心,催也催不得?然後你現在是在跟我說要替人家著想、不要讓人家等?
However,我們也不能說這工作每天一成不變,這樣就太看不起宮洺了。他永遠能有新的方法把他身邊的人,尤其是他的秘書,逼入絕境。
這次是他淵博的車輛知識及高超的用車技術。
宮洺有兩台車停在公司地下室,一台古董級BMW和一台白色賓士。
而這兩台車的鑰匙都在我這的原因是因為,宮洺會在任何不同的時間地點想要看到他的愛車,此時我就要脅迫公司司機立刻把車開去給他用,再叫司機自己坐計程車回來。
為什麼要這樣?因為身分尊貴的宮洺是不能坐計程車,只能讓"公司的"司機被迫加班去載他,不然他就一定要自己開著他最愛的噗噗恰恰啊不是,是他最愛的高貴賓士車。
而他開口閉口就炫耀的好棒好高級賓士車,據Siri的說法,其實是這個小氣老頭買的便宜二手賓士車。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他的賓士車會如此體弱多病,動不動就避震器壞、輪胎要換、前座置物箱卡住。
也因此,我必須再想一個新角色名稱給接下來出場的好高級賓士原廠維修師傅,我們就叫他Dom(意指玩命關頭的馮迪索,但是請務必使用隆重語氣稱呼他為,D O M)。
Dom之所以為Dom,是因為他是宮洺宇宙中少數能被宮洺瞧得起的人。
他自以為很懂而買下的這台二手賓士,在他高超的開車技術之下,三天兩頭進廠維修。而且無論他在什麼地方把他的車子開到爆胎,都一定要拖回去給Dom。
有一次他的噗噗恰恰開到一半爆胎了,我立刻排除萬難派司機去接他回公司開會之後,就幫他安排車子就近牽到附近的賓士廠維修。
他每半小時就會問一次噗噗恰恰的呼吸心跳。而當他發現他的噗噗恰恰被牽到另外一個離現場比較近的賓士廠維修時,他堅決表示:GET! ME! DOM!
又是一天早晨,眼看著今天的第一個會議時間已經過去,宮洺還沒出現。
這時我收到了一張宮洺傳來的照片,是一個路邊的街景照片,配上一句話。
"車子拋錨了,叫司機來這邊接我。"OK,讓我來調閱一下全市的道路監視器找找看這個街景是在哪裡!
委婉地請教他的正確位置之後,我收到了一張住址門牌的照片,然後立刻強迫公司的司機放下手邊任務去接他,並且同時依照宮洺的指示,打電話給他高貴的賓士道路救援服務。
賓士的道路救援大概花了三十分鐘趕到現場要拖走他的噗噗恰恰,這期間我也接了大概十通來自宮洺的電話詢問道路救援到了沒。
我又再接到他的電話。賓士的道路救援人員到現場了,可是他們要跟宮洺收拖吊的費用。
什麼!那可不行!賓士公司派了一台車要去幫他把車子拖吊到修車場,這種小事怎麼可以跟人家收錢呢!
所以宮洺打給我,告訴我他要改用他的信用卡紅利換一次免費道路救援,並且叫我打給賓士通知他們我們不用他們的道路救援了。我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啦,但是他好像也可以直接轉個頭告訴站在他身旁的賓士道路救援大哥就可以了。
一切依照皇上的聖旨進行,由我打電話給他身邊的道路救援大哥安排信用卡紅利更換、派了個可憐司機開公務車去接他之後,Dom也派人千里迢迢地把他的噗噗恰恰拖回廠內檢查。
Dom很清楚了解他的對手,所以不抱期望的問我知不知道車子到底發生什麼事,並且跟我分享之前皇上因為亂按到一個按鈕就叫他把車牽去修的故事。
一如往常,皇上每半小時就下朝關心噗噗恰恰的呼吸心跳,轉述他當時把鑰匙插進去也發不動,可能是哪裡壞了要換要修。
於是我每十分鐘向Dom詢問禱告孩子平安健康,最後得到了診斷。
"我都檢查完了啦,加油燈一直閃,車子沒油當然不會動啊!"Dom打電話給我還不時苦笑嘆氣,可能是在為我默哀。
原以為早上搞的這一齣大戲總算來到一個荒誕的結局,我依然用專業喪屍的態度與皇上委婉陳述車子沒油是不會動的事實,另外也貼心提醒皇上,車子的儀錶板上有一個燈在沒油的時候是會一直閃的。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啊!為什麼我開車之前都沒有檢查呢?沒油了就要去加啊!而且那個燈一定是壞掉了不然我怎麼可能沒看到。"摁,這才是符合皇上等級的氣派荒誕結尾。
之後我總是提醒去幫他開車的公司司機要記得加油(精神層面上也是),並且發現一直以來都有先去幫他車子加滿油,只是他當然可以自己再把車開到一滴油都不剩。
這件事依然沒有把我擊倒,我心想皇上應該已經想不出甚麼更厲害的劇情事件能擊敗我了。
於是這一天早上他開會開到一半把我叫進辦公室(這很少見),宮洺用我很少看到的公關親切笑容,客氣地請我去他車上拿他的iPod上來。
心想他緊急叫我進去可能是因為馬上需要用到那個iPod,我快步奔下地下室打開他的車門。
而迎接我的是副駕駛座地上,一包充滿各式食物殘餘並且已經發臭的垃圾。
喪屍如我,憋著氣翻找車內各個角落,總算在副駕駛座的置物箱雜物底下找到了一台看來很久沒用、已經沒電無法開機的iPod。
於是我又刷新了自己締造的Fish Girl都市傳說,那個穿高跟鞋拎垃圾橫越大廳的女孩。
一樓電梯門打開,面無表情的少女拎著垃圾,沿著垃圾袋滴落的汁液伴隨著我高跟鞋的步伐聲響,在大廳大理石地板上浩浩蕩蕩的滴向茶水間(因為那袋垃圾太大無法塞進地下室電梯間的垃圾桶,必須越過一樓大廳前往茶水間丟進回收箱中)。
匆匆感謝一樓總機小姐對我的同情和安慰,我走回辦公室時正好撞見宮洺帶著客人們要離開,我試圖把iPod遞給他卻被他揮手示意不用,要我放他桌上就好。
然後他就和那些客人一起開車離開,隨後上台北去了。在那之後,每次進辦公室看到那台被推到桌邊角落、根本沒有用過的iPod,已經麻痺的受騙感依然隱隱作痛。
理解了宮洺只是找個理由讓我在他用車前發現那包垃圾並且幫處理掉,已經麻痺的喪屍開始恢復一些情緒,恢復一些對這些事件的憤怒以及對自身遭遇感受到的悲哀。
週五早上趁著宮洺有私人行程在台北,我總算能利用時間回想起一直以來都很猛烈的辭職念頭,但也就像一直以來這樣,回想不到五分鐘就會又被他打斷。
突然出現在公司的他快步走過我面前,要求我安排稍後要公司司機載他去搭高鐵。除了大量臨時任務要求我今日處理,在他快步離開經過我座位時,另外丟下一句話。
"後車箱垃圾都臭掉了,趕快處理掉。"喔謝謝通知哦。
我暫時還沒有時間思考為何他總是可以生出那麼多垃圾放在車上,我一邊趕忙處理他寶貝兒子要去日本唸書的相關事項,一邊惦記害怕著後車箱會給我帶來多大的驚喜。
隨著他不斷交代工作的各式訊息,我下一次抬頭已是晚上九點鐘。輔導主任循著週五晚上整棟大樓唯一亮著的燈光走來寒暄關心。
還依稀記得從前(其實也是不到幾個禮拜前),輔導主任還會來關心少女是否還在呼吸,不過現在似乎是連輔導主任都發現我已變成高效率喪屍,見到我還沒下班也只是來簡單寒暄,不會擔心我的生命狀況了。
也因此,我似乎漸漸忘了她輔導主任的身分,不會向她訴苦了。我們泰然的開著我又在加班的玩笑,直到我們的對話被宮洺的電話打斷。
"我沒說我兒子要訂那家飯店啊!你怎麼又聽錯我說的話呢?後車箱垃圾處理了沒?"我放棄跟他爭辯他自己說的行程內容,只淡淡的回答我晚點會去處理垃圾。
"不行啊!垃圾你要馬上處理,不然放在車上都臭掉了,知道嗎!"電話隨之掛上。
是的,電話掛上的那一秒,喪屍消失了。重出江湖的應屆畢業無辜少女將手機放下,抬頭望著輔導主任。
"我真的受夠他了!"少女掩面爆哭,嚎啕聲響迴盪整個辦公室的那種。
"怎麼了!沒關係你跟我說。"輔導主任嚇壞了,俯衝至少女身邊拍拍她的背,哭吼聲中還是可以聽出她的問句在顫抖著。
"他又叫我去丟垃圾!嗚嗚嗚~"我萬萬沒想到我最後選擇用這麼直白的方式講出來了。
終於從爆哭轉為啜泣之後,朦朧中回想剛剛好像有把髒話講出來,希望輔導主任沉浸在我零秒爆哭的驚嚇之中,不會聽見。
趁著輔導主任靜靜的在我身邊等我啜泣,我渾沌的go through早上剛抽空稍微擬定的華麗轉身計劃,打算做到試用期結束宮洺幫我加薪時,把辭呈丟在他臉上,告訴他,
"老娘不是做不來這份工作,是我不願意做!"靠邀,我講出來了,靠邀,靠邀。
對,一怒之下我居然原汁原味的對著輔導主任說出了心裡話,而且是還沒修飾過的那種。
我心裡不斷吶喊"不行啊"、"趕快婉轉回來"、"現在轉身太早不夠華麗",同時腦袋和嘴巴卻前所未有的清晰且協調,一字不漏的把宮洺的罪狀加上我個人的情緒,完美傳達。
輔導主任想要瞭解我的真實工作狀況,到底是甚麼原因把我逼到這番田地,反正理智線斷掉了,我有好多事證可以舉例說明成千上萬個他把我逼瘋的原因。
輔導主任看著眼前自己好不容易找來宮洺滿意的秘書終於被逼瘋,我可以從她的眼神看出她真的很擔心,並且苦惱著該如何重新哄騙眼前哭泣的少女。
心理諮商到我終於破涕為笑時已經過了十二點,輔導主任堅持開車載我回家,要我下周一搭計程車上班再來給她報帳。心想以我現在眼睛哭腫的程度的確也是看不到路,就答應了和她一起到地下室坐車。
走到地下室,原本已經平復的心突然又被一箭射穿,是後車箱放到明天就會臭掉的垃圾。
那天我才瞭解,比起在眾人圍觀下拿著垃圾滴汁走過明亮大廳,午夜月光下憋著氣摸黑尋找茶水間丟垃圾,那才是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