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晚期作品《白玉老虎》,撇除倉促到近乎慌張的收尾,其實是一部迷人的諜報鬥智類型武俠小說。本期就來談談這部《白玉老虎》的吸引力,以及對我來說它何以仍是失敗的作品。
▉從失敗的結尾說起
1976年問世的《白玉老虎》,在古龍人生最後充斥著劣質之作的十年裡,是比較受矚目的武俠作品。其實如果不看結尾的話,單單是趙無忌為了混入蜀中唐家的過程,以及諸多人物的設計、描繪等等,就是一部看來大有作為、充滿前景的武俠諜報小說。唯急就章的收尾,以及古龍自言因無忌內心衝突已經打了個死結所以要收工了的畫蛇後記,終究還是毀了一切。
金庸小說《雪山飛狐》(1959年)最可貴的就在於那一刀──究竟胡斐該不該對親愛女子的父親、但同時也是自己殺父仇人的苗人鳳劈下那一刀呢?這就有如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哈姆雷特》(Hamlet,1599年)的名句To be, or not to be,帶著無可解的矛盾、掙扎,至死難休。《雪山飛狐》無疑也是永遠凍結了抉擇的瞬間,顯現出人物心念的複雜迴路──所幸後來金庸二十一世紀新修災難版,並未對此一懸空也似的絕妙尾聲進行添足增補。
《白玉老虎》也是嘎然而止的一部作品,而且碰巧書名似乎隱隱與《雪山飛狐》互相參照(當然了,前者是一玉飾暨行動代號,後者則是人物),再加上最後一章某一小節:「是拔劍?還是不拔?」──寫扮演收費殺手的趙無忌在唐缺的要求下,要手刃大風堂成員曲平之際的為難心思(後頭也還有對大風堂臥底小寶的刺殺要求,一樣令無忌進退皆險),恰恰與胡斐那一刀相彷。
當然了,趙無忌的道德困境,都有一身分隱密的機械神,暗中為他解決──一如《笑傲江湖》(1967年)令狐冲不管是自己的惡棍師父岳不群還是瘋魔岳父任我行,反正自有天收,最後動手除害的人都不是他,所以令狐冲無須成為弒師殺親之人──在唐家臥底的趙無忌,也同樣享有這等福利,唯古龍寫趙無忌畢竟是有企圖顯露出他的處境之凶險、抉擇之艱困,跟天降福澤的令狐冲,到底不可同日而語。
此一故事收尾於趙無忌終歸知悉了白玉老虎的祕密,明白到父親之死,其實是大風堂三巨頭的密謀,為了讓上官刃得以進入唐家權力核心云云──但古龍對犧牲的必要性卻無多所著墨,只能靠讀者自己腦補其中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所以才出下策,也就令人不免懷疑圍繞在司空曉風、趙簡、上官刃三人意圖從裡滲透唐家、霹靂堂的所謂巧計,是為陰謀論而陰謀論,不足可信,也無說服力。
總而言之,趙無忌的復仇只是連環計裡的一環,所謂復仇根本是一場笑話──但古龍幾乎忽略掉了這些其實非常諷刺的部分,反而讓趙無忌在上官刃誘導下激昂地嚷嚷著說要活下去。
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
正邪組織的大對決沒有了,蕭東樓的故事線沒有了,衛鳳娘和神祕劍客地藏的後續沒有了,瘋狂愛上衛鳳娘的如意大帝也沒有了,趙千千跟曲平的那段故事同樣未交代,大風堂之主雲飛揚和唐傲等人甚至還沒有真正的出場呢。
人生總之是未完待續。若是由這一點去解釋《白玉老虎》,再搭配一些小說中的一些蛛絲馬跡,好像也是說得通的──如若是擁護者,自也不妨腦補古龍是故意藉由各種故事分線的輻射、延展去講述人生本就是這樣子不斷開展、難以收束的。
是的,《白玉老虎》有一大堆鋪陳與支線,顯見古龍本有意圖大張旗鼓地寫,唯那些懸念並非圓滿狀態,更像殘缺破碎的組合。《雪山飛狐》把前因後果、每個人物甚而是家族史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最後才留下了胡斐那一刀的懸念(且暗暗呼應了其父親胡一刀之名)──將落未落的一刀,是善與善的作戰,所以更教人不忍與悲傷。《白玉老虎》呢,真正寫完的只有無忌化為行運豹子的賭場之戰,以及趙無忌和唐玉奇謀詭計層出不窮的對決。
與其說古龍是想要傳遞人生的懸而未決和復仇的虛妄,倒不如說是沒有寫完,一如至今猶空轉的溫瑞安《說英雄‧誰是英雄》(1985年)系列、孫曉《英雄志》(2000年)。《白玉老虎》的爛尾嫌疑,也像是韓劇《財閥家的小兒子》(재벌집 막내아들,2022年)最後所有的復仇都只是一場夢、《黑話律師》(빅마우스,2022年)則是搞得一切發展都在主角們的謀畫中,邏輯推演詭異離奇得讓人無法採信。
日本推理小說家的相澤沙呼《invert城塚翡翠倒敘集》(2022年),以假通靈主角城塚翡翠之口暗罵讀者:「推理小說的讀者,大多對邏輯推論並不那麼在乎,只要知道凶手是誰就行了。他們只是瞎猜凶手的身分,猜中了就會心滿意足,認為自己有先見之明。至於能不能提出讓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推論,他們根本不在意。就算是作者刻意寫得讓所有人都能看出凶手的身分,他們也會以為那是自己的實力。因此,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凶手是誰的小說,會讓他們停止思考,認為那一點意思也沒有。既然叫推理小說,應該要以推理為主……一般的讀者所追求的卻是驚奇小說、意外小說、無法預測的小說……」
古龍小說追求的也是充滿驚奇、意外、無法預測性,而不是縝密的推論,無論是人物的行動、情節的安排,也都有類似的傾向。習慣古龍風格的人,卻更快就能讀出他那些為了反轉而反轉的設計,也就失去了小說的不確定性。
▉讓火焰全部都留在作品裡
王度廬《鶴驚崑崙》(1940年)是關於一個復仇的故事,但又不止於復仇──小說開頭是江小鶴之父江志升因與一寡婦貪戀,違抵崑崙派的色戒律法,再加上自恃武藝是高的,也不滿師尊鮑崑崙的干預,說出惡言,而後也擊敗了同門,鮑崑崙怒氣衝天,招來高徒龍志騰、龍志起、賈志鳴等,殺害了江志升。鮑崑崙原想斬草除根,但心中又過不去,也就將江小鶴養在家中,一方面讓小鶴與鮑阿鸞種下情緣,但另一方面放任門徒與兒子鮑志霖欺凌江小鶴,而少年也逐漸理清楚了父親的死因,於是浩浩蕩蕩的復仇記就此上演──這不就是鄭問、馬利合作《阿鼻劍》(1989年)裡那個被史飛虹殺了自己的父親于景、然後當成廢人養在家中的何勿生嗎?
《白玉老虎》讀起來也十足是《鶴驚崑崙》的反響,復仇是自傷又傷人、沉陷在暴力的人性悲劇,趙無忌則是江小鶴的70年代新生版。唯《鶴驚崑崙》寫出了鮑崑崙身為一權力男性被困在自身觀念的可笑、可悲,以及鶴與鸞在情愛裡高飛,但卻在復仇的欲求中墮地而死的悲劇性。但《白玉老虎》中的上官刃等人只顯得愚蠢,為了悲劇而悲劇,喪失了真正的心理凝視,只是為情節服務而塑造出來的特製化角色。
古龍小說最好的部分在於文字、人物形象設計。人物就不消說了,古龍對人設的本事,老實說,最喜歡講人設魅力的二十一世紀,恐怕還是有點瞠乎其後的。《白玉老虎》隨便一個人出場,無論主要角色或配角群,一如周星馳電影裡的龍套們,個個都能夠立刻顯露出特點,在讀者腦中如同下載也似的完整圖像描繪,像反派唐玉、唐缺的設計,都能藉由無害與陰損、胖大與工於心計等的反差,便讓人無從忘懷,而最後才出現的上官憐憐護衛四人幫,金老大、病大夫、胡矮子、一丈紅也都是極其有趣的角色。
而古龍武俠那些富含魅力的文字,即便是廢話唬爛一堆、故弄玄虛的對白,依然看起來有吸引力。語錄式寫作也是古龍的特點,《白玉老虎》裡當然不會缺席,至於語錄內容是否仍舊精準的道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文字方面,古龍喜歡以簡練體去推進故事,但偏偏他又喜歡寫廢話,以及直白點破自己想要說的道理,而且非常喜歡強調地重複講他認為的人生大道理,好像讀者是笨蛋,非得要他說得很清楚才會懂似的。有時候我忍不住要這麼想著:這些話彷彿是他得要藉由文字寫出來,一再地告訴自己必須去相信這些道理,而不是真的想寫給讀者看。
文字作為一種風格、形式,是會過時的,從二十一世紀看古龍武俠的文字,亦有此感,如今讀來總覺得他囉哩吧唆的寫法,教人煩厭;但文字作為一種傳遞內在精神的事物,卻幾乎是永恆的,古龍對人性的看法,某些段落仍是散發溫暖光芒。
我想可以這麼說吧,古龍作品是反差與語錄的發動機。
文學的價值之一是人性觀照。《白玉老虎》一如古龍其他的小說確實寫滿了各種人性見解。唯比起他的前輩司馬翎,古龍的人性看法有時不免有點風馬牛不相及,或說是虎頭蛇尾,有時為了戲劇性與張力,而犧牲掉人物的內在邏輯、行動。古龍追求的是盡全力去展現人的不合理(非理性);但司馬翎是去理解、關注人物的內在生活,將所有瘋狂邪惡的不合理,用極其合理(理性)的方法追索出來,且帶著對抗天性、命運乃至於性別的獨異想法。
瘋狂或邪惡不是純粹非理性的東西,就算是天生就是邪惡之人,也能夠以理性的方式看待,去探究其原點,以及究竟他何以始終活在那樣的自我秩序裡,不脫不離。但古龍或後來的溫瑞安,更在乎描繪惡徒的行為,還有他們那些髮指的邪異、殘酷心思,彷彿被暗面深深地吸引住了,而失去了理解的能耐。司馬翎則始終持續探究人的心理構成,無論是聖人或惡棍,都有其身為人的樣貌,超越了善惡正邪的制式標準。
人性究竟是什麼?這是司馬翎武俠始終念茲在茲地推進著的主題。
閱讀古龍《白玉老虎》,懸疑的氣氛確實滿布書中,但人性毫無懸疑,幾乎是一目了然,難驚難奇。這是殊為可惜的地方。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因為古龍小說的反轉又反轉(其寫法根本就是當代南韓影劇最愛玩的伎倆),此前就已經翻玩沒完沒了,以至於《白玉老虎》啃起來就很是無味──離奇這件事是有認知上的極限,或者說彈性疲乏。
好萊塢懸疑驚悚電影也會有類似的效應,比如這兩、三年重啟的《驚聲尖叫》(Scream,2022年)、《驚聲尖叫6》(Scream Ⅵ,2023年),將1996年魏斯‧克萊文(Wes Craven)啟動的此一砍殺電影系列再度發揚光大,前作還能有一些駭人的詭計感,畢竟與《驚聲尖叫4》(Scream 4,2011年)相隔多年,記憶被歲月洗掉,再加上更聚焦在恐怖片粉絲心理敘述,也就有了新鮮度。但很快又推出了第六集,雖然女主角的黑化可能性(變為殺人魔)一度頗為誘人,讓人以為要強力探討受害者如何成為加害者的緣由,但整體看下來委實無痛無癢。《白玉老虎》大抵亦如是。
小說結尾在趙無忌反覆陳述的「我一定要活下去」。此時,距離古龍在1985年早逝去的日子已不遠了,這個時間點的古龍因為在影劇圈的巨大成功,毫無節制的生活模式,以及對創作喪失強悍之意志的他,正逐漸衰微。而活下去的意念,在這本磅礡開展卻乍然完結的小說裡,宛若一種預告,用一種相反的方式,披露了古龍自我毀滅的潛在意欲。
然則,生命的延續並非活著,而是意志的延續。如果擁抱著自身的火焰,奮力地燃燒著,那才是毫無疑問的活著。古龍就那樣活過了,他讓火焰全部都留在作品裡,即使《白玉老虎》是失敗的火焰,也教人眼見為憑過了。
像是查爾斯‧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有時你會寂寞但那並非沒有道理》(You Get So Alone at Times It Just Makes Sense,1986年)的詩句:「在手指上、在鞋子裡╱都有火╱走過房間時也有火╱貓的眼睛裡有火,貓的懶趴裡╱也╱有火╱……這時我聆聽著那些死去作曲家的交響樂╱沉浸在又悲又喜的情緒裡╱牆壁裡有火╱花園裡蝸牛要的就只是愛╱雜草叢裡有火╱我們在燃燒在燃燒在燃燒……在黑暗中坐著╱獨飲╱在黑暗中用火柴╱點燃雪茄╱我們一起燃燒╱兄弟姐妹們一起╱我喜歡我喜歡我喜歡」。
至少一起燃燒過了。作為讀者,見證過《白玉老虎》短暫燃燒的火焰,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