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綺繪:如果一個上小學的小女孩,親眼看到,自己的媽媽被人強暴了,會怎麼樣?只是看到那個場景,也會留下影響嗎?心理上的影響?
城間薫:我想是會有的。就算只是看到他人施暴,大腦也是會受到損傷的,尤其母親對於孩子來說,是不可分割的關係;對母親遭受的暴行感同身受,也是很正常的。
小松綺繪:你說大腦會受到損傷嗎?原來受傷的不是心啊!
城間薫:所謂的心,其實存在於腦中。照沖繩的說法,叫做「不小心嚇丟了魂」。
小松綺繪:魂,靈魂嗎?
城間薫:(點頭)
小松綺繪:要是不小心丟了魂,該怎麼辦才好呢?
城間薫:撿回來吧!——《FENCE圍欄》
東京鬧區出現一具年輕黑人男性的屍體,經查是美國籍的 Johnny Heyward,刑警棟居弘一良負責調查這件案子。棟居這個人外表冷漠不合群,雖辦案積極、判斷準確,但有時容易陷入激動情緒,而數度在抓捕嫌犯時使用過度暴力;問到他的出身與童年往事,他一概說記不清楚了。
棟居經由破碎線索,逐漸拼湊出整個故事的圖像:原來 Johnny 是日美混血兒,他的母親是當紅的家庭議題隨筆作家郡恭子、繼夫業正在競選神奈川縣知事;原姓八杉的恭子出身寒微家庭,年輕時曾在橫須賀美軍基地外的酒吧陪酒,與美國黑人大兵 Wilshere Heyward 生下 Johnny,但後來 Wilshere 因故帶著 Johnny 回到美國,雙方失去聯絡;長大後的 Johnny 思念母親,回日本找到郡恭子,但恭子卻擔心年輕時的不光采經歷被公開,於是乾脆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Johnny。
棟居到美國追查 Johnny 的家庭關係,接待他的當地刑警 Ken Schuftan 手臂上有一個太陽刺青圖案。從而,棟居年少時痛苦且欲遺忘的回憶重新浮現:小時候住在橫須賀,棟居的母親很早就離家而去,1975年的耶誕夜,他的父親買了蛋糕和他正要回家慶祝的街上,看到幾名美國大兵正在欺凌一名年輕女性,附近的日本警察與路人卻都袖手旁觀,棟居的父親上前搭救,讓那名女性得以脫身,但棟居的父親卻被美國大兵們圍毆致死,還在他的身體上撒尿;而其中一名海軍大兵,手臂上有個太陽刺青。此後,棟居就被收容在孤兒院中直至長大成人,養成怪戾脾氣。
原來,Ken Schuftan 就是當年圍毆棟居父親的美國大兵之一;而那名因棟居父親搭救而得以逃脫的女性,就是年輕時的八杉恭子、後來成為公眾人物的郡恭子。
《人間的證明》(《人間の証明》)
上面的故事概要來自《人間的證明》,是日本富士電視台2004年木曜劇場的其中一齣電視劇,共有十集。而其實這齣電視劇又是改編自,著名社會派推理小說家森村誠一的同名長篇《人間的證明》。
森村誠一的《人間的證明》是暢銷名作(中譯本翻譯為《人性的證明》),數度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到目前共有一部電影以及六部電視劇(包括韓國版)版本。小說原著初版於1976年,往回推算,棟居的父親被美國大兵圍毆致死的情節,是發生在戰後不久。從原著來看,森村誠一著重的是辦案過程與推理情節,而其社會面的描寫,主要是揭露日本政治人物的虛偽與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
如同標題,森村誠一的意念圍繞在人性:冷酷的郡恭子一直否認殺死兒子的罪行,直到棟居唸出貫穿整個故事軸心、以孺慕之情懷念母親的〈麥稈帽之詩〉,她才終於找回人性;森村誠一設計了棟居的父親被美國大兵圍毆致死的情節,但他並沒有上升至政治層次,而是以 Ken 在值勤時被黑人殺死的剎那間,其對於毆打棟居父親的悔悟來作結。
在眾多影視改編作品中,台灣的閱聽人比較有機會看到的,大約就是2004年的富士木曜劇場版,由竹野內豐飾演主角棟居弘一良,並加進由夏川結衣飾演的女記者本宮桐子這個新角色,來調查恭子的過去。這個改編劇本將案件發生時間設定在當時,是已經有電腦與手機的年代,往回推算,八杉恭子年輕時正是日本學運方興未艾、第二波安保鬥爭沸騰中的年代,電視劇也加進一段,恭子曾與一名全共鬪女青年短暫結識的過程。
而棟居的父親被圍毆致死的情節,則被設定落在1975年末,這個時間點似乎有點太晚。(1975年時,如果美軍在公共場合對日本人公然施暴,還能夠不受制止嗎?)根據《橫濱瑪麗》一書中的記載,橫須賀的美軍酒吧當時集中在老虎板通,其繁華最高峰是在1951至1962年間,「老虎板通簡直被海軍的白帽子淹沒」,但後來橫須賀的美軍基地縮小規模,很多相關從業者逐漸轉移至橫濱,包括「橫濱瑪麗」。劇中有一段情節,就是棟居為查案而找到據說曾為「美軍慰安婦」的資深性工作者大室芳野,一名可說是「橫濱瑪麗」式的人物。
2004年的電視劇《人間的證明》,跟原著比起來,加進若干1960-70那個沸騰年代的日本社會氛圍,從某些層面提示日本受美國管理的線索,但其劇本仍然沒有上升至政治層次。而是,棟居到美國查案時救了 Ken 一命,以不要再製造仇恨來作結,但並沒有適當地處理過去的罪行。
《FENCE 圍欄》(《フェンス》)
沖繩又發生了一件性侵案,疑似是美軍人員犯案。被性侵的仲本琉那無法面對公眾壓力,所以由日美混血、父親是黑人的大嶺櫻代為報案,大嶺有著黑皮膚與捲髮,因為要透過琉那轉述經過,所以採證不太順利,且大嶺的外婆是反美軍基地運動的熱心支持者,於是遭懷疑是故意醜化美軍。同時,在八卦雜誌擔任撰稿人的小松綺繪,受命來到沖繩調查報導這個事件;其實小松童年時住在沖繩,她也是日美混血兒,只是因為父親是東亞裔人士,所以她看起來跟一般日本人沒有兩樣。
小松綺繪住在普天間基地附近,一有軍機經過,轟隆的引擎聲就會震動房子,音量是無法順利講電話的狀況。最後發現,眾多性侵案的犯罪者,其中有美軍也有日本人,但其實故事的重點是,經由調查的過程,小松重新認識了沖繩的處境:相當高比例的土地為美軍基地所佔據,美軍人員不時犯下侵害當地民眾的罪行如殺人、性侵、酒駕肇事等;但美軍人員因為安保條約下的《日美地位協定》,而享有眾多不受日本司法拘束的治外法權,甚至由日本政府負責民事賠償;美軍基地使用的滅火劑含對人體有害的 PFOS(全氟辛烷磺酸)等成分,基地將廢水排入當地水源造成汙染,日方無法禁止美軍使用與進入基地調查;填埋邊野古新基地所使用的土砂,其中包含著沖繩戰時死亡的當地先人遺骨;觀光業的收益大部分流進日本本土,而建設新基地的工程,涉及利益交換與政治收買等等。
2022年是沖繩結束美軍直接統治、復歸日本的五十周年紀念,由野木亞紀子編劇,WOWOW 電視台製作了一齣以女性觀點出發的五集紀念電視劇,在2023年3-4月間首播,這就是《FENCE 圍欄》,也是上面這個故事概要的出處。
如何把丟掉的魂找回來?
筆者我自己一看過《FENCE 圍欄》,心裡面立刻浮上的關聯,就是《人間的證明》,兩者其實都是在講戰後日本的處境。我覺得《FENCE 圍欄》的編劇野木亞紀子在撰寫劇本時,或許《人間的證明》會是她的參考素材。從小說到兩齣電視劇,其實都經由主人公的調查辦案過程,揭露了日本社會的某些陰暗面,以及日本與美國之間隱然受宰制的關係。
郡恭子作為一名政治新星,她擁有與美國軍人不可告人的過去,她極力想要擺脫年輕時為美軍陪酒、與美國大兵有非婚生子這件事,甚至不惜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來湮滅證證據、以保政治權位,這是對於日本政界的暗喻?棟居的父親被美軍圍毆致死,旁觀的日本警察與路人無力干涉,這可是聳動的劇情,但也是戰後日本受美國宰制的具體呈現;然而,不管是在《人間的證明》小說或電視劇中,最後都以婉轉的方式來化解美軍罪行,Ken 是死在他所歧視的黑人手裡,而非面對棟居坦承其行為,他在電視劇中甚至已經忘記其罪行。
相對之下,我們可以說《FENCE 圍欄》的劇本是相對政治的,它經由小松的調查過程,揭露在美國相當程度下間接統治的沖繩處境,其實就是經過濃縮之後的整體日本處境;它經由沖繩地面戰倖存者大嶺婆婆的證言,告訴日本本土的觀眾,沖繩戰的「鐵之暴風」是如何慘烈、導致當地民眾四分之一死於砲火,調到當地的軍人也只是屏障本土的棄子、根本無後援,還有當地民眾受軍人脅迫集體自殺殉國的「集團自決」,相信這些都不是日本主流電視節目所會揭示的內容。
然而此劇本最終還是回到個人自覺的層面。不管是棟居、小松或大嶺,他們都像是擬人化的日本:在戰爭中嚇丟了魂的日本,經由調查案件的洗禮,試圖洗清身上的傷痛記憶、重新找到自己的出身定位、重新找到自己的靈魂。於是,小松說要寫一本書叫做《FENCE 圍欄》,她大約是要述說,圍欄內的美軍基地,是日本治權難以進入的禁地,其實就是日本境內的治外法權租界;大嶺的黑人外貌讓她在沖繩受到歧視,她對於反基地運動感到遲疑,要去美國見她的生父,她說要「帶著自信思考沖繩的未來」。
不管是棟居、小松或大嶺,他們終究還是個別的個人,有個別差異的個人自覺,又要如何凝聚成集體自覺呢?嚇丟了魂的日本,重新檢視自己在戰爭中所受罪行以及戰後處境,那麼,是不是也應該重新反省,自己在對外侵略戰爭中所加諸他人的罪行?
台灣戰前是日本的殖民地,在戰後身處美國主導的冷戰體制,成為對抗共產黨政權的第一島鏈防線,因為這個緣故,甚至有要重新肯認日本殖民體制的政治與文化傾向。歷代的統治政權不斷交替,台灣又要如何看待自己的戰後?台灣如何真正找到自己的主體性、找到自己的靈魂呢?這大約也是某些只會強調斷面性的「本土」,而不知所以的台灣影視藝文作品的共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