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濃霧、外星人──記於米蘭‧昆德拉於2023七月逝世之後　5

5.

　　站在布拉格舊城區 Staré Město 往河的北岸望去，會看到對岸高地 Letná 公園山頂上的巨大節拍器，那是在 1991 年設置的 Pražský metronom ，象徵蘇聯解體後新時代的開端。同一個地點曾經矗立過一座高達 15.5 公尺的花崗岩史達林雕像。雕像花了五年打造，在 1955 年五一勞動節揭幕， 1962 年又在去史達林化的浪潮下經爆破拆除。

　　與舊城區東西相對的小區 Malá Strana 走上 Petřín 的入口階梯有一座由青銅雕像組成的共產主義受害者紀念碑 Pomník obětem komunismu 。六個消瘦的人像，由下而上，從完整的形體，逐漸被剝削、掏空，缺了心，缺了手，缺了面孔，最後一座只剩下殘缺的下半身。

　　2016 年三月，中共領導人習近平訪問捷克。幾週後，我受當地友人邀請，參加一個捷克的東亞研究協會舉辦的「好運台灣 Godspeed Taiwan 」紀錄片放映會，在場有位捷克人的提問被翻譯成英文，大致上是說捷克命運多舛，總是受到大國勢力影響，二戰前被英國、法國和義大利在慕尼黑協定中送給希特勒當祭品，二戰後是俄羅斯，現在中國也來了。請問台灣究竟為什麼能夠抵擋北京的文攻武嚇七十多年呢？

　　我在觀眾席中默默地想：北京政府也不是七十年來都這麼強勢。另外，看你要選從哪一種定義的「台灣人」的角度來算，有些族群會說這七十年來／四百年來台灣一直都在中國勢力的脅持之下；又有一群會說大中華區同文同種，自古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兩岸一家親，台灣現在的狀態是歷史異常呢。

　　習近平訪問之後，中國東方航空也開了第一條布拉格─上海的直飛航線，新航線的宣傳廣告上是一對男女的頭像，男的臉上畫著中國地圖，女的臉上畫著捷克地圖，兩人接吻，中間有條細線連接兩人臉上地圖上海跟布拉格的位置。說實話，那個接吻很不必要。

中國東方航空布拉格─上海直飛航線從 2016/03/23 啟航。本文撰寫時已停飛。

　　對一個讀不懂捷克文，只能看廣告影像的外國人來說，捷克的廣告充斥著讓我猜不出來廣告主究竟是在賣什麼的胸部、屁股和嘴唇。學過行銷的人大概都知道 Sex sells，藉由在廣告中賣弄性感來引起消費者對產品和服務的興趣，不過我在那邊看過太多除了肉體和文字以外沒有其他內容的平面廣告，令人一頭霧水。後來我查到當地一個組織 NESEHNUTÍ 會舉行 Sexist Piglet/ Sexistické prasátečko 廣告獎（※註），邀請大家投稿看過的帶有性別歧視和物化女性的廣告，再由網民投票和專家評論選出得獎作品，證實了不是只有我感到奇怪而已。這個反面廣告獎出現在歐洲理事會性別平等委員會2018年的報告裡，被視為歐盟會員國打擊性別歧視的範例之一。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看多了那樣的廣告，或是其他神秘磁場的影響，我那時候聽過這樣的言論：「聽說 ○ 姐懷孕了。她那個年紀，孩子一定是用做的。」「那對夫妻現在說不要孩子，等他們要也來不及了，妻子都已經超過 35 歲了。」「某某人雖然看起來很年輕，其實已經超過 35 歲，誰會娶啊？」對當時不滿三十歲的我，則是：「你離 35 歲還有時間，還可以生。」

　　咦，等等，你們不先問問我想不想生嗎？

　　我的職責是賣電腦，不是幫成年男性進行性教育，所以我沒有深入探究這個認為女性只要低於 35 歲就不會有生育障礙，超過 35 歲就能自動避孕的迷思。為什麼職業是販售硬體資訊產品的人會去猜想任何懷孕女性子宮裡的胎兒是如何受精的呢？想換產業嗎？

　　同樣令我懷疑的一種行為是要求我為女性打分數，不論是公司前台、來面試的女性、餐廳服務生，甚至普通的路人，我都可能會突然被問：「剛剛那個，你打幾分？」如果我反問打這個分數的目的是什麼，或是自陳我不認為自己有替別人打分數的資格，收到的回應大致上會是：「你不懂男人都是這樣玩的嗎？」「打打嘴砲而已啦，幹嘛那麼認真。」「你好不社會化喔！」。

　　「不社會化」是一位高階主管在那段期間貼在我背上的標籤，第一次聽到時，我既錯愕又好笑。這個批評和以往我曾被嫌棄過的「歹作伙」或「難相處」不同，稱我不社會化的意思是他代表一整個社會，而我的言行不符合他的喜好，因此不只是他個人看我不順眼，他所在的整個社會都會看我不順眼。分析起來，批評我不社會化，就跟說我是男人的夢想，或是說男人之間都會玩幫女性打分數的遊戲一樣，流露出一股「朕即天下」、「朕說了算」的自信。

　　我並不認為要求別人改變行為舉止是禁止事項，恰好相反，作為外派人員，了解並融入派駐地點可是理想狀態。捷克和斯洛伐克當地同事和通路窗口非常重視假期，放假絕對不會回應電話和信件，如果為了業務聯絡時發現對方在放假，我也只能摸摸鼻子自己想辦法，後來我學會聊天時必須趁機問對方今年的假期旅遊計畫。最近家有幼兒的我，恨不得小孩子不用教就知道怎麼自己刷牙上廁所，可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孩子不懂，就是要一遍又一遍的示範，直到他懂。

　　這樣想來，說不定在某些人的眼中，男性有權力幫女性打外表分數、男性可以評論女性年齡和生育狀況，也是他們必須在我眼前一遍又一遍地示範，讓我學習社會化的過程囉。

　　咦，等等，你們不先問問我想不想加入你們的男孩俱樂部嗎？

※註：2013年的Sexist Piglet廣告獎提名作品連結： http://zenskaprava.cz/sexisticke-prasatecko/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