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濃霧、外星人──記於米蘭‧昆德拉於2023七月逝世之後 7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7.

  在布拉格最後半年,我經常打不起精神上班,假日休息時去 Petřín 散心,看著共產主義受害者紀念碑,也有種自己內裡空蕩蕩的感受。我在布拉格沒有家人和親近的朋友,獨來獨往,每個星期六早上我會去高堡 Vyšehrad 跑步,跑完後馬上去 Vyšehradská 路上的 Richard's Kitchen (已歇業)用餐。餐廳老闆 Richard 很快就認得我,因為我一個人會點兩份主餐兩杯飲料,大吃大喝, BMI在半年內從 19.5 上升到 22.6。

  我約了員工協助方案 EAP 的心理諮商師線上面談,討論我該怎麼面對新主管帶來的職場環境。我本來試圖合理化那些日復一日,從未越過性騷擾界線卻讓我心頭充滿負擔的話語,例如我想著如果我奇蹟式地做出 150% 的 KPI ,我就不會是他口中那些「難用的女業務」,沒想到諮商師一針見血地說:「他敢在其他女性背後這樣評論她們,代表他很可能也會在你的背後用同樣的方式評論你。你在他眼中大概沒那麼特別。」

  我對於離職後會落人口實感到著急,諮商師又說:「你要接受別人無法被你改變,但是你可以改變自己的心態去原諒他們。」得知我是成年後才受洗的基督徒,他開始用舊約聖經創世紀裡被親兄弟販賣給奴隸商人的約瑟為例,告訴我約瑟忍受屈辱,在苦難中依然仰賴上帝,最後在埃及受法老王重用,飢荒時還回頭照顧兄弟的故事。

  我無奈地問諮商師:「我只是來賣電腦的,為什麼會遇上需要類比為人口販運受害者的困擾呢?他很顯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打算尋求我的寬恕呀。」

  C. S. Lewis 出生於宗教家庭, 15歲時成為無神論者,一戰時在英國軍隊服役, 33歲時又受洗成為基督徒。他在 Mere Christianity 討論基督的寬恕和愛相互詮釋的關係: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認為區分一個人和他的行為是雞蛋裡挑骨頭。你怎麼能恨一個人的行為,而不去恨那個人?多年之後,我突然發現我這輩子一直在對同一個人進行這種區分──那個人就是我自己。不論我多麼討厭自己個性中的懦弱、自負或貪婪,我仍然愛我自己。這件事無可否認。正是因為我愛某個人,我才會恨他所做之事;我愛我自己,所以我才會遺憾我是會做出那些事情的人。基督並不處罰我們對於殘酷、背信忘義的行為的仇恨,我們應該對那些行為深惡痛絕,也不必收回我們對那些行為的譴責。然而基督同時也要求我們用痛恨自己的方式痛恨做出那些行為的人,也就是對於他所行之事感到遺憾,並且希望如果有可能的話,那個人能夠在某時、某地、經由某些方式修正錯誤,成為一個義人。

  這段話很好地詮釋了現在的我對那段時期的想法。我很遺憾當初有人在我面前說出那些話,做出那些手勢和表情;我很遺憾自己將他們的意見太當一回事,花了很多心力反應。離開布拉格後,我拿了碩士學位,在紐約市成家立業。我很幸運,有機會和資源能脫離當初的環境。我希望那群人能夠在某時、某地、經由某些方式改變,不要再用同樣的態度對待其他女同事,不要再對她們冷嘲熱諷,在背後用她們其實聽得到的聲音說「女生真難用,我們以後應該只要招男生進來」。

  我不是完美員工,但我也從來沒有用身為女性作為任何事情的藉口,有什麼問題請針對我,不需要因為我正好是女性,就攻擊所有的女性。如果有人真心認為一位下屬好不好用絕大部分取決於他的性別,事實上也有很多女性員工在他的管理下離職,或許該受檢討的人不全然是這些女性,不是嗎?

--------

  布拉格位於北緯50度,夏季日照時間長於16個小時,冬季則能短到只剩8小時。在某個二月的冬季早上,攝氏零下五度,我沿著 Sdružení 往西南走,要左轉上 Na Pankráci 。走到路口之前有個緩坡,因為大衣很厚重,我有點小喘,呼出的空氣變成白霧,消散在周圍的濃霧之中。天色似明未明。

  該左轉了,我卻停在路口,等紅綠燈由紅轉綠,再由綠轉紅。

  我不想去上班。

  更準確地說,我不想進辦公室,因為在辦公室會遇到特定的人。他總是笑我「不社會化」,就算我在遇上他之前的二十多年都過得還不錯,結交了不少朋友,也有一點小成就。但是每一次與他對談,他仿佛都在想方設法地找理由貶損我,令我好生困惑。

  由於不想進辦公室,我只好呆站在街角,隨便找點事讓自己分心,等這股抗拒感退去後再走。這團冬季早晨的霧好厲害啊,居然能讓只隔一個路口的路燈號誌和車燈有點糊。我盯著眼前灰濛濛的景象,突然發現:啊,這就是環繞在城堡周圍的濃霧,這就是讓卡夫卡筆下的土地測量員K費盡心思,卻始終找不到城堡入口的那片濃霧。這片濃霧現在降臨到我頭上了,如同不社會化的判決一樣,沒什麼道理但也擺脫不了,也許我就該迎合他,做出他在的想法中社會化的舉動,隨之起鬨,任他譏諷……

  ……

  我才不要。

  姑娘是來做生意的,不是來做文學研究,更不打算為了那種人拋棄自尊!我是熱帶島嶼闊葉林帶長大的台中人,誰跟你冬天就濃霧飛雪,淒淒慘慘戚戚的布拉格一般見識!我的家鄉冬天既涼爽又乾燥好嗎!

  我重整態勢,挽起袖子,大步流星走過斑馬線,在無人知曉的路口對空中大喝一聲:

  「好啦!今天也來賣電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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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年間,我確實目睹了不少讓我驚嚇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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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個台灣慣用譯名其實不太精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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