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說:「你出了什麼問題?」我說我有酒癮跟毒癮。他回答:「不是,那是你解決問題的方式。」
這部真人傳記改編的電影,簡單說就是一個少年Nick「吸毒→勒戒→吸毒→勒戒→吸毒→勒戒→吸毒→勒戒」的故事。沒了。如果以這個視角來看的話,這部電影實在頗無聊,就是個小屁孩一直不學乖的過程。
但如果將視線放在一直想拯救兒子的爸爸David,與他們父子的互動變化,我們就能看到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
David離婚後再婚,帶著元配的兒子Nick,並與現任有了兩個小孩。即使同父異母,Nick與兩個弟妹的關係還是很融洽,熱愛閱讀、寫作與繪畫,與畫家繼母相敬如賓,經濟看起來也很ok。
家庭還算美滿的Nick,為何會淪落成毒品的俘虜呢?
Nick每次與父親相擁離別時,他們都會對對方說:
「Everything。」
一開始,我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意義。直到電影中段,小小Nick在父母離異後,需要自己坐飛機去找媽媽。他拒絕打包行李,在登機口前依依不捨,當父親問他:「你知道我很愛你吧?」Nick竟然搖頭了。David告訴他,用任何語言的所有詞彙加起來,也都無法形容他對他的愛。
「I love you more than everything.(我對你的愛,勝過一切。)」
但是隨著父親再婚、弟妹出生,小小Nick已經不是父親的一切。
父親再婚婚禮那天,Nick坐在床上,面有所思地不想動。David還笑問他:「你在緊張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樣的轉變,對一個小孩來說,會是多麽地天翻地覆。
David總愛稱Nick是他的「美麗男孩(Beautiful boy)」。
第四次戒毒失敗後,Nick打給父親,祈求父親的協助。他哭著說:「拜託你別討厭我。」即使他們一直講著「Everything」,但Nick依然對父親的愛沒有自信,因為他已經不美麗,更不是男孩。他深信只要自己不完美,父親就會停止愛他。
不管再怎樣給予愛,童年時期的斷裂經驗,都對Nick造成了很大的創傷。
I need to find a way to fill this… BIG, BLACK HOLE in me. (我得找方法彌補我內心的巨大黑洞。)
艾瑞克森(Eric H. Erickson)的心理社會發展階段中,學齡前期(大概3-6歲)的發展任務與危機分別為「自動自發(主動)與退縮愧疚(罪惡感)」。Nick的爸媽在他這個階段離婚,很有可能導致了他對家人的愧疚,認為自己是父母離異的原因,進而失去自我價值感,認為自己「不夠好」,也不主動去做他應該做的決定(打包行李,決定要帶什麼衣服與玩具)。
所以當父親問他:「你知道我很愛你的,對嗎?」,Nick才會沒自信地搖搖頭。
生性纖細敏感的Nick喜好寫作與繪畫,因此不難想像,他會對任何感性層面的東西都更敏銳。這樣的孩子在經歷了震盪的兒童期後,到了青春期會面臨角色混亂的困境。Nick無法獨自面對「我是誰?我能成為誰?」這個生命的探問,他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爸爸最愛的兒子,他不確定他能不能永遠替弟妹做好榜樣,他懷疑自己的家到底在哪裏(每次放假他都要獨自飛去找生母)。於是他從11歲開始抽菸後,就陸陸續續接觸各種毒品,藉此逃避破碎的自我。
The more I use, the more I do things I am ashamed of, and the more I use so I never have to face that.(我用越多,我就會做更多可恥的事,然後我就用更多,我就不需去面對。)-Nick的日記
David看似一個慈愛的父親,在開頭的自白裡,他表示:「有些時候,我看著他,這個我養大的小孩,自以為了解他的全部,但我卻懷疑他是誰。」在Nick第一次戒毒失敗時,他怒吼著:「我以為我們很親,我以為我們是最親近的父子。」(Nick回:「我感覺到的只有你對我很失望。」)在Nick第二次戒毒失敗後,David翻著兒子的筆記本,看著那些黑暗絕望的畫與文字,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完全不懂兒子。
David很明顯地在心中有一個「完美父子關係」的想像,如果那幅畫面可能有絲毫被破壞的跡象,他就會用盡一切努力去捍衛。David為了想幫助兒子,整天上網做研究、尋求專家協助、請一個路上的女生吃飯,只為了問她那是什麼感覺、甚至最後,他自己嘗試了一次吸毒。
但如同在當媽後,你是公主也是壞皇后裡,第二章「失去控制」所提到的,懷念過往時光的父母,這種試圖抓住美好想像的努力,終將導致雙方的停滯。
在電影裡頭,常常穿插著David回想過往回憶的片段。他在同一場景裡,想著當Nick還小時,在這裡度過了怎樣快樂的時光。結果是,Nick已經長大,已經無法繼續當爸爸美好記憶裡的美麗男孩。Nick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隱藏起真正的自己,在人前扮演一個好兒子與好哥哥。
「你必須保持完美,你必須保持正確。」任何在David看來只是很正確的教導與建議,在Nick耳裡都成了控制。Nick感到窒息。
第一次Nick吸毒失蹤、第二次Nick從勒戒所逃出去、第三次Nick再度破戒後吸毒過量被送醫,都是David去找他。他千辛萬苦地找到兒子,帶他回勒戒所,然後Nick一次又一次的逃跑。這種你追我跑的遊戲玩到了第四次,David終於意識到了。
我無法幫他。
書裡也有一個類似的例子,媽媽為了吸毒失業的女兒,不斷地擦屁股,提供她住所與食物。她認為這樣的狀態「很困擾」,但最後她發現,其實她很享受這樣的關係,因為如果有一個一直需要幫助的女兒,她就不用去面對自己的人生課題,不用去想要去學什麼新技能、去哪個國家玩,只需要擔心女兒就好了。
在最後一次,Nick四度破戒,並與家裡斷絕聯絡一段時間後,因為女友差點吸毒過量死掉,他終於想回頭了,並打電話給父親,希望父親能讓他回家。
David這次終於做出了改變,他拒絕再提供兒子撒嬌的地方,堅持要他去勒戒所。掛掉電話後,David痛哭失聲。
但他終於做到了放手。這一次,Nick成功戒毒。
身為父母,我們時時擔心小孩是否餓了、會不會冷到,任何層面都照顧得好好的。但這在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在傳遞一個訊息給小孩:「我不相信你可以自己做到。」每個人都是解決自己問題的專家,我們可以給予建議與經驗分享,引領他們上路,但最終要往哪個方向去,只有當事人能決定。
電影的最後,David與老婆一起去參加了吸毒小孩父母的互助會。牆上的標語寫著:
I didn't CAUSE it. I can't CONTROL it. I can’t CURE it.(事情不是我造成的。我無法控制它。我無法治癒它。)
只有在承認了自己的無能後,我們才能真正放手,並接受生命帶給我們的命運。
最後附上Nick的一些日記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