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毫無靈感的記者察覺到,總編張著一雙利眼走向他。總編給了他一個點子,那個點子實在很糟,但記者也只能默默吞下,畢竟他自己也拿不出更好的點子,滿心愧疚,不敢據理力爭。於是,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辦公室,去追尋他懷疑根本不存在的終極目標,結果可想而知。
記者的腦中如果沒有隨時醞釀著兩三個案子,那就不算稱職。記者身為最接近新聞事件的從業人員,構思點子應該是他的責任,而不是編輯的責任。然而,很多記者卻長期缺乏點子,或只會捕風捉影,等到實際去採訪或進入寫稿階段時,才發現根本沒那回事。花了好一番功夫跑新聞,卻只能寫出微不足道的報導,或甚至寫不出來。不久,這種記者就只能像那種製作鵝肝醬的鵝一樣,被強迫餵食,硬吞下上頭指派的任務,再也無法發揮工作中最重要的創意功能,而且工作也毫無樂趣可言。
在構思點子方面,生動的想像力有很大的幫助。萬一記者就是欠缺這種想像力,任誰也幫不了他。不過,最常見的狀況其實不是缺乏想像力,而是其他問題造成的,那些問題是可以解決的,例如記者的思考或閱讀不夠,或是沒找對人採訪,亦即出現記者版的「感覺剝奪」(sensory deprivation)。
有人一聽到這種說法時便反駁:「胡扯!」,他說他定期翻閱《時代》、《新聞週刊》、《紐約時報》、一兩份地方報紙、《富比士》、《商業週刊》,還有他專屬「路線」(beat)的幾種專業刊物。他又補充,除了看那些報章雜誌以外,他也跟很多人談過,名片夾裡塞滿了各種名片,他已經做那麼多了,還缺什麼?
還缺很多。
除了少數一些人有本事做到信手拈來皆題材以外,希望點子源源不絕的人都必須廣泛閱讀,求知若渴,把很少人關注的刊物也列為日常讀物。光是翻閱發行量龐大的報章雜誌是不夠的,那些刊物可以幫記者掌握時事發展及競爭動態,但事件一旦經過那些報章雜誌的披露,往往就扼殺或侷限了記者做類似報導的機會。
通常繼續追同一個事件時,記者頂多只能做一個比較完整的報導,或是從另一個觀點切入,但難免仍帶有一絲老調重彈的感覺。遇到這種麻煩時,記者可能會加油添醋,用許多誇張及虛假的資訊來增加其報導的重要性。編輯通常不會遭到這種手法的矇騙,即使他們真的傻到沒發現,大多數的讀者也不是傻瓜,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冷飯熱炒,換湯不換藥。
對於這種問題,解決的方法只有一個:挑選的主題範圍要廣,不僅是你感興趣的,還要牽涉到許多讀者的生活,而且是報社很少報導或幾乎不報導的領域(宗教和家庭關係或許是每個人幾乎都報導不多的領域)。然後,找出那個領域的相關出版品並大量閱讀,例如專業期刊、協會刊物、學術論文、智囊團和基金會的報告、政府機構發布的資訊。
那些讀物可能讀來令人痛苦不堪,很多內容枯燥乏味,但那些刊物不算是競爭媒體。也就是說,我們從中擷取點子不會挨罰,而且他們報導的最新發展和原創思想往往比大眾媒體早了很多。
閱讀這些資訊時,你應該迅速記下這些東西可能做哪些報導,把它們剪輯歸檔。資料可以存在腦中,以便日後回憶,但靈感就像晨霧一樣,轉瞬即逝。如果不一邊註記當下的閱讀心得,幾個月後再重讀剪報時,你可會很納悶當初為何會留下那個東西。
你要有一套條理化的歸檔系統,否則日後可能找不到資料。每位寫稿者都需要建立一套歸檔方式,並且定期整理。至於怎麼歸檔,端看你的報導路線及興趣而定,但每個檔案系統裡都要有一個「備忘檔案」,裡面收錄一些特定事件發生時需要馬上追蹤的點子,或是看起來很熱門的點子(亦即不馬上追蹤的話,機會可能稍縱即逝,或是被競爭對手搶佔先機)。
做了這些事情以後,你等於自己開闢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路線,並開始像專線的記者那樣追蹤那個領域。至於進一步的作法,我們回頭來看剛剛那位缺乏點子的老兄,看他的名片夾裡塞了什麼。
他剛剛說,他的名片夾裡塞滿了各種名片,裡面有一堆公關業的從業人員,還有不少位高權重或接近高層的人物。他每做一篇報導,就會收到新的名片,認識的高層也愈來愈多。
好吧,他確實跟高層都有聯繫。但是再仔細看那個名片夾,你會發現裡面缺少一種消息來源(source):中間人。中間人不在高層,但因為接近高層,對政策有足夠的瞭解;中間人也不在基層,但因為接近基層,知道現場的營運狀況。
來自高層的消息來源當然有用,但位階太高往往侷限了資訊的效用。他們可能已經抽離實際的營運太遠了,不知道營運現場的狀況;他們可能工作太忙或大頭症太嚴重,沒時間為地位低下的小記者說明;他們可能太在乎自己和所屬機構的聲譽,不敢誠實地發表完整的見解。
相反的,中間人往往能夠提供更多的具體細節,讓故事顯得更加真實,或能引導記者深入瞭解。他們也比較不會對人抱著猜忌的心態。事實上,中間人看到有人對他們的工作感興趣時,往往會感到受寵若驚,有問必答。而且,有些中間人可能日後獲得拔擢,晉升高層,他們會記得以前聯絡過的舊識。
記者找到那些消息來源後,可能把資料歸檔便逐漸淡忘了那些人,直到下次寫另一篇報導又需要他們的幫忙時才又想起來。上述的仁兄就是如此,他跟多數的非公關人員只聊過一兩次,有些人甚至好幾年沒聯絡了。今天他若是突然打電話給那些人,他們可能會誤以為他是推銷員。他因一時疏忽而失去了這些消息來源。
這位仁兄抱怨道:「但我平時又沒有理由去聯繫他們。」他就像很多人一樣,習慣等靈光乍現時,憑空發掘點子。等靈光乍現後(他堅信靈光一定會出現的),他才去採訪那些消息來源,收集資料,但這根本是本末倒置。他應該善用那些消息靈通又樂於合作的人脈(我們稱之為「智者」,後面還會再遇到),來幫他發掘點子。這位仁兄平時在辦公桌邊啃著鮪魚黑麥麵包,為自己的省吃儉用及加班沾沾自喜,但他明明可以去找一個比自己更見多識廣的人,一起享用法式香煎比目魚,搭配美味的白酒。
這種平日的交情培養,比遇到某個已經發酵的概念才去採訪對方,收穫更多。後者有如商業交換:記者想獲得有利其升遷或保住飯碗的資訊,而受訪者因為報導可能引述其說法,必須考慮究竟是充分配合、還是含混回應比較有利。
當記者只是和那些人脈純聊天,對方覺得記者不是在套消息時,兩者之間的關係就不同了。這時記者有如學生,對方有如老師。記者的目的不是從對方的口中套出資訊,而是借用對方的專業知識和獨到見解來構思點子。這是一種知性的挑戰,記者對受訪者的關注會讓對方覺得受寵若驚,不會有威脅感。這種迎合對方的方式可以讓你無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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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幅增加構思點子的素材後,接下來記者必須以一些方式來思考那些素材以發掘點子,以下是幾種可能的作法:
外推法
事件本身也許不足以寫成一篇特稿,但是套用向外推論的原則,記者也許可以推斷出,事件之外還有更廣泛、意義更深遠的故事。我們以一則老掉牙的新聞為例:聯合勸募基金(United Fund)運作得很好。報導指出,募款總額遠超過目標,文中對募款者的活力與遠見多所讚美,這種制式的報導除了充滿溢美之詞外,似乎別無用處。
這篇報導未能順道提起,明年的所得稅將大幅削減。這表示今年大家慷慨解囊是有原因的,今年多捐一點,在目前的高稅率下,可獲得最大的減稅額。所以,今年募款較多,與其說是基金會的募款者領導有方,還不如說是減稅誘因使然。這也表示,明年聯合勸募基金可能要擔心募款減少了。
記者做向外推論時,應該自問兩個問題:
1.導致這個單一事件的可能主因是什麼?那個原因可能很明顯,也可能不明顯,甚至完全遭到忽略。就像上述聯合勸募的新聞中,對「減稅」這個背景資訊隻字未提那樣。
2.認為造成這個事件的原因是一種常見的驅動力,可能在其他的地方對其他的人和組織也產生類似的效果,這樣想是否合理?以聯合勸募的新聞為例,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減稅對國內的每個人都適用,各種慈善機構可能都因為同樣的因素而受惠了,例如班戈市(Bangor)的博物館、布盧明頓市(Bloomington)的教堂、西雅圖的救援組織等等。
記者在大幅報導國內慈善機構普遍捐款大增之前,應該先打幾通電話詢問,驗證自己的邏輯推論是否正確。事件的發生有時不見得符合邏輯,或者可能牽涉到記者始料未及的其他事情。
不過,在多數的情況下,事情的發展通常是按照邏輯推論的,以外推法自我訓練的記者可以為自己的報導增添利器,讓報導的功力更上層樓。記者可以用這個方法把看似無關痛癢的獨立事件,寫成言之有物的好故事。
綜合法
擅長綜合法的記者懂得從看似無關的事件中找到關聯,把它們連結起來。他可以把一堆雜亂無章的零件拼組成大有可為的故事構想。他之所以能做到這樣,是因為他平時閱讀以及和消息來源交流時,隨時注意共通性的可能(possibilities of commonality)。他看各種事件時,總覺得事件與事件之間可能有些關係,並努力發掘可以寫成故事的關聯。一九七四年,克里斯群.希爾(G. Christian Hill)撰寫底下這篇有關聖地牙哥的報導時就是如此,當時的聖地牙哥正經歷一段相當悽慘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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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地牙哥報導)若要針對市民的尷尬度或倒楣度頒獎的話,有幾個城市可以立即擠進候選名單,例如發生水門案的華盛頓特區、因汽車業危機而沒落的底特律,或是衰事層出不窮的費城。
當然,還有這個人口七十七萬一千人的美麗濱海城市,長久以來飽受無能、醜聞、災難頻傳的厄運,彷如被詛咒的城市。聖地牙哥的問題已經糟到了極點,當地前衛報社《門報》(The Door)的前總編道格.波特(Doug Porter)現在把任何粗製濫造或失敗的事情都戲稱為「典型的聖地牙哥風」。
以夏令節約時間3為例,今年一月開始,全美強制施行夏令節約時間以節約能源。然而,聖地牙哥仍有一些不明就裡的居民過著比全美其他地方晚兩小時的日子,因為聖地牙哥的《聯盟報》(Union)叫居民把時鐘調慢一個小時,而不是調快一個小時。報社怎麼會犯下這種錯誤呢?市政編輯艾爾.賈科比(Al Jacoby)回應:「我無可奉告,別引用我的話。」
相較於企業界和金融圈的大老所搞出的連串醜聞及爛攤子,搞亂時間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公司倒閉和欺詐事件頻傳,使聖地牙哥的《論壇報》(Tribune)評論該市已變成「美國西岸的騙徒盛產地,以及全國騙子比例最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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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報導接下來又列舉了一些更重大的商業騙局和倒閉事件(連破產法庭所在的那棟大樓的樓主也破產了)。那些事件導致美國國稅局對欠稅者提出有史以來金額最高的欠稅留置權,還有當時規模最大的破產重組案。記者希爾在講完醜聞後,又繼續談到聖地牙哥教士隊(San Diego Padres)以及美式足球閃電隊(San Diego Chargers)的無能。他說聖地牙哥教士隊屢戰屢敗,戰績慘不忍睹,連球隊老闆也受不了了,抓起球場的廣播系統,痛罵無能的球員。閃電隊不僅戰績其差無比,還陷入用藥醜聞。他也提到,閃電隊當年二勝十一負的戰績遭一位球賽播報員嘲諷:球員肯定是嗑錯了藥,嗑到防腐劑福馬林。
那篇報導最後總結,這些事情都無助於提升聖地牙哥的形象,況且聖地牙哥原本就不是很搶眼的一線城市。一位評論家如此描述這座城市:「兩面臨水、兩面臨山、四面楚歌的土地。」(完整報導請見附錄二)
這篇報導中,串起一切內容的元素是共同的地點,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聖地牙哥,所以故事的主題是這座城市好像飽受無能和厄運的詛咒一般。那些事件都不一樣,肇因各不相同,但是都發生在同一個地方。
有時,事件不同,發生的地點也不一樣,但背後有共同的肇因。記者發現這個共通點後,就可以從同一肇因出發,去收集不同的故事元素。青少年癲癇症、逃學、小竊盜等事件是否以驚人的速度增加?也許那些現象和青少年沉迷於電玩有關。鋼鐵廠減少鋼板產量的同時,玻璃廠是否也減少強化玻璃的產量?也許汽車業正打算削減汽車的產量。
最後,有些事件可能發生的地點不同,肇因也不同,但同一類人、機構或地點以類似的方式涉入那些事件。
一九七○年代天然資源開發的熱潮,為偏遠地區的建築業、礦業、能源業創造了上萬個工作機會。在此同時,退休的藍領階層開始在屋價低、治安好的城鎮購置新屋。年輕的家庭也因為都市的學校及生活環境惡化,而轉往他處尋找更好的生活。
這些人遷居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是對同一種人所造成的影響是一樣的:郊區城鎮及當地的居民。數十年來,郊區城鎮的人口穩定地縮減,這下子突然必須面臨人口成長太快所衍生的問題和影響。記者把焦點放在這些城鎮上,可以把多種遷徙的來源彙整在一起。
當其他的記者還吊兒郎當地打混,等著新聞自己冒出來時,積極的記者可以運用外推法和綜合法來擴大故事的主題及統整零散的事件,從而在報導上搶佔先機。不過,原創的機會畢竟有限,俗話說:「沒有新鮮事,只有舊聞新炒。」這話雖然聽來諷刺,卻不無道理。很多的競爭對手可沒有在打混,他們充滿想像力,活力十足,新聞搶得比誰都快。所以我們的挑戰不在於懂得冷飯熱炒,而是要懂得如何擴張主題,為故事加料,或改變性質。——摘自臉譜出版《報導的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