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支槍,扛在肩膀上⋯⋯
剛踏進營區的土地,便服還無暇換下,耳邊就傳來遠方部隊宏亮雄壯的歌聲。
「啊!這就是當兵啊!」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這腦海中無心淺淺浮現的、帶著概括含糊想像的小聲音,即將在未來十六週中一點一點體現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上,一次一次衝擊我心中的那些理所當然。
隨著部隊繼續前進,映入眼簾的光景也不至於觸發太多新奇想像,方正的營舍、莊嚴的畫像,在高雄熱情的陽光下,顯得精力充沛。觀望左右的同袍和這即將收留我十六週的空間,竟然忍不住開始期待這段人生插曲般的新生⋯⋯
「不要發呆了!東西上手進寢室了!」班長的命令又把恍然的我拉回現實,加速踩著的步伐一方面為了早些遠離班長的視線,一方面也是急著想早一步見到即將朝夕相處的室友們。
「我大學唸電機工程,之後會到新竹工作」、「我研究所是學電子的」、「我念化工,之後也想找工程師之類的職缺吧」⋯⋯,快速交換完背景資訊,馬上可以感受到這群為盡國民義務而聚集的「男性」,比想像中還要相似。
儘管在高度強調不再以「性別」限制個人選擇的當代,大多數人依然是「作為男孩生活」(live like a boy),活得像個男孩。擁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卻仍或多或少服膺著,或被潛移默化著台灣社會與家庭對「男孩」的期待,進而促成這些看似自主的「選擇」,如此高度雷同。(薪水當然也是另一個重要的原因)
當然這樣的相似性是「讓多數人舒服的」。在軍營這個幾乎都是「男性」的空間中,素昧平生的新兵們,聊起學習歷程、就業想像、興趣嗜好、乃至交往過程,這些「正常」的「男孩」們,於是一見如故,熟練地操演著「男人間的交際方式」,嬉笑怒罵中夾雜低俗的語言,對「男上加男」、「進退兩男」的肢體接觸毫不上心,以此為準定奪了寢室的生活風氣,更在鄰寢間一次次交流的過程中,彼此的共通性持續交融。或更準確地說,透過一次次的相互確認之後,形塑成一股更加濃厚且尺度更廣的「共同」氛圍,儼然成為這個群體中的主流價值認同。
於是「非典型」的價值或氣質,只得成為等待被「接受」的弱勢。當然這樣的強弱勢未必清晰可見,也雜揉著更複雜的社會關係和想像。但這一切也著實難與「live like a boy」切割關係,同時更渲染了軍營中「act like a boy/man」的主流地位。
探論至此,只要一群「男孩」聚首,大概率也會發展出類似的感覺結構。根據在營中期間和同袍們的日常經驗交流、一直以來接收友人的軍旅故事,以及親身作為二兵服役的參與式觀察,我想可以從空間、制度、思想三個層面分別討論。
初與身邊同袍們表示希望蒐集大家對軍中的性別觀察,及收穫熱烈的迴響。
「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勇士進行曲》就是要『男兒立志在沙場』?」
「欸我就有那種因為性別氣質被開玩笑的時候感覺不太對勁,但當下我自己也覺得很好笑耶,這樣算嗎?」
「有啊!女兵太少了,真想被調去女生多一點的地方~」
⋯⋯,所採集的意見之多元,加上和同袍們共同經歷的一切價值觀衝擊,更讓我相信這個故事(性別觀察)可以繼續寫下去。
在男/女二元的主流社會脈絡下,在軍營中,「女性」似乎理所當然地成為「一群男人」以外的他者。從談起彼此的女友如何好、如何壞,酒店「叫小姐」的經驗,乃至於對「女」長官品頭論足的male gaze。是的,儘管在軍中並非只有男性,但(尤以訓員之間)懸殊的人數比例,依然溫養了一個個大小不一而女性幾乎完全作為「他者」的群體。這種「主流/他者」的狀態,容易因著對他者群體的不了解,及他者群體並無辯駁空間,而引發更多單方面的(謬誤)想像。
在當時探詢一位女招募官之女性從軍經驗時,其即提及「就會有人傳我跟長官怎樣怎樣,他才會對我比較好。其實長官喜歡誰就對誰好一點,都一樣,只是女生就會被放大檢視。」依此可見將不順遂或未能獲得機會的問題歸因於異於自身特質的狀況。
在軍中,性別成為一個相對容易被針對的標靶。尤其在「兩性」想像與「異性戀主流」的社會認知下,若群體成員未能有效意識,極容易生成近似於近年熱議的「仇女」現象,因陌生或錯誤歸因,而產生並加劇群體間的對立。
這種現象在軍營中又因各種因素環環相扣而被放大。無論是前述所論台灣社會對軍營的陽剛想像,到空間上如小便斗等主要供「男性」使用的設施之數量配置引發的暗示,乃至主要由「男性」組成的群體,於日常相處間所交流的內容及氛圍,都愈發使得「女性」成為這空間中的他者。
上級的宣教內容也時常以「女友」代指訓員的對象。在「男/女」二分的脈絡下,更強化了「男性服軍事訓練義務,女性提供休假時的照顧與支持」之刻板社會性別分工想像。同時這樣的案例也顯示了另一個問題,當「女友」成為訓員對象之代稱,(男)同志可能就成為另一個被噤聲的他者。
綠皮書中性別相關的內容及案例皆選用男女之間的異性戀主流思維、「都是男人沒有關係」的說法,在在忽略了同志情慾在軍營中的流動、展演、乃至存在本身。同志情慾在軍中不僅是近乎噤聲的相對少數,同時也像是「男/女」二分的主流價值中的灰色地帶。情慾流動等精神層面的想像,被刻板地同質化。
基於對兩位不具名同袍的觀察及訪談,以及非同梯的男同志友人之軍旅經驗,可以概略將行為模式區分為「主動表態」和「試圖隱瞞」兩種。其中試圖隱瞞者通常伴隨較多焦慮,擔心朝夕高密度的相處會被「識破」,也擔心可能被「害怕」、被排擠等等。如此的焦慮未必全來自於對自我性別認同之否定,更多是對於新環境中看待男同志之未知態度,擔心在軍旅生活中受冷落,因而在已經相對高壓、不自由的環境中,少了可以抒發情緒或排解無聊時光的朋友。
關於「當兵」的想像,或可參照人類學中「成年儀式」(Rite of Passage)的概念。其通常被論述為男孩們「轉大人」的過程,好似沒有當過兵就不算個「成熟的男人」,也可能在「男人的聚會」中,因缺漏了一個共同經驗,而時有不融入感。甚或在兵役改制後,也會出現兩年兵、一年兵、四個月草莓(我)彼此相輕的狀況。即使大多是友人間的「玩笑」,但當中暗藏著的「當兵做為男性成年儀式」的概念,似乎也就如此自然地受大眾普遍默認。
這種將當兵是為男性成年儀式的默許,也使得諸如「武德」等軍人價值被高度連結予「男性應具備之素養(/訓練/信念等)」。例如在電影《1943》的尾聲,即可見到男性/軍職如何將軍徽所象徵的「榮譽」是為能置死生之度外的驅動力。為國捐軀、超乎個人的氣度,在賺人熱淚的愛國情操之外,男性/軍職如何被加諸高標準的社會期待,並在大眾眼光中被視為「合理」的連結,而失去批判的視野,是更加危險的。以此為出發點,這些期待理所當然地被擴延到更多面向,例如對於體能的「標準」要求。
以上種種,皆可見「男性」如何被論述為「更適合保家衛國」的社會角色之鑿痕。而這樣的認知又正造就了軍職/軍營與「男性」的高度連結,同時也是我國現行兵役制度中容易被抨擊的痛點之一。
以後現代女性主義的觀點,將「人」分隔為「男」和「女」或可是快速認知這個世界的便宜行事,但正因為這樣的切割,產生了許多因概括化而生的諸多標籤,以及「正常」想像,從而塑成「不正常」的弱勢,與基於分類的刻板印象和歧視。
例如在當前的兵役制度中,男女性從軍適用著不盡相同的體測標準,對於順利達標者,自然被認定為訓練有成、理所當然,但對於無法達標者所需要背負的眼光,或有訓練不足、身體能力不夠「好」等。然既然存在著超標的「女性」與未達標的「男性」,是否即顯示了以男/女概括區分之不足?相關討論少以身體機能的個體差異切入,反而多是招致訓練不夠紮實、自己體能不好,乃至「不是男人」等評判和譏諷,或有將陳舊制度的破綻歸咎於個人之疑慮。
作為結論,對於以上種種,我想引述其中一位與我討論過本文多次同袍的想法:
「我覺得不全然說是軍方的『錯』,比較像是在軍營這樣的環境中,創造了一個空間,放大、強調了早已根深蒂固的性別意識。」
四個月的軍旅生活,對我來說是一個很有趣的參與式觀察。我很享受這些認識各式各樣的人的機會,也在和每一位同袍、長官的交流中,採集了很多以往在同溫層中沒有機會得到的想法和生命經驗。至於當初為什麼會寫這篇文?一是在軍中真的很無聊,算是一邊抒發想抱怨的情緒,一邊做點能用到腦袋的事;二是輔導長當時問道有沒有人要參加軍中「文藝獎」,想著可能有機會博得么八,就去洽詢了細節。
我還記得我設定的目標獎類是報導文學,結果越寫越覺得,不對不對,這怎麼看都會被某個長官擋下來吧,最後就沒有遞交。不過寫這篇倒是確實幫我打發了軍中的不少上課時間,填空了跟同梯玩飛葉快刀、玩數獨、看期刊、聊天、看天空、看指紋之外的,剩下的那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