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蟬鳴
──他喔。他這幾天在辦轉學手續,聽說是家人要去瑞士工作他也要一起去的樣子。
直到學期末最後一次社團課,潔琳還是不時想起阿布當時說的;與陳俊霖畫書包的約定應是無法完成,離別前,她也沒能給對方一個友善的表情送別……
下課前和阿布一起放踢靶時,年輕的教練叫住她們:「妳們都要升帶吧?要考的話雖然這時間無法在學校考核,但暑假還是可以來我道館考試,到時我幫妳們考,不過要加練太極一場。別擔心,我會帶妳們練,動作很簡單。」
潔琳在前次上課教練統一問全班時就回家問過家人,她確定這次交得出報名費能去考試,但想到要去一個不熟悉的地方總會擔憂,好在阿布說:「我之前有去過教練的道館,到時帶妳去吧?還有一個建中的學長也在那,他很強喔,而且很帥……」
阿布那句「而且很帥」幾乎是貼在耳邊的氣音,這讓她差點笑出聲,她從沒看出阿布有沉迷男色的一面,不過這個建中學長倒是成功打消她的不安,去道館考試似乎不會很可怕?
「喂,別咬耳朵啊,說什麼我也要聽。」爽朗的教練顯得俏皮,阿布並不買帳,潔琳看見她噘起嘴、張著渾圓大眼說:「教練還想聽我們女孩子的悄悄話啊,羞羞臉耶。」教練聽了很吃驚,只是伸起手掌朝身後揮了揮:「不聽就不聽,才不稀罕。」語調活像年輕了十來歲。
潔琳收拾得忍俊不禁,阿布還朝她擠眉弄眼用唇型與氣音說著:「幼稚。」等剩下最後三個,潔琳說自己來就行,阿布就從儲藏室裡出來了。一出來,便看見平日站得筆挺的教練正隨興倚著門框朝她說:「誒忘記說了,阿布妳記得考試時帶潔琳來道館,妳來過的。」
「有。剛和潔琳說了。」阿部回道,便見教練一臉正經地回應自己:「嗯好!」他盯著自已移動到門口,但因為被盯著看,她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又說不上來,速度不自覺就加快了。
當阿布關好了幾個電源開關快到門口時,教練突然開口:「潔琳,都收好了嗎?」被點名的廖潔琳正分神將最後一個踢靶放回儲藏室:「收好了!」
在門口等的教練忽然笑出聲:「噗哈!那快出來吧,我要鎖門了,不然……」頓時漆黑一片……「誒幹──我看不到了啦!」、「齁!你很壞耶!」、「哈哈哈!讓你們學一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誒、鑰匙應該給我才對吧,教練別拿走啦……」
高一下,除了美術、音樂、道德與體育課外,唯一的校園生活調劑:運動性質的社團活動課就這樣結束了。感覺都沒怎麼活動到筋骨就結束了。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真討厭啊,潔琳想著,暑假,難道要她一個人拿著球去家裡附近的球場找陌生男孩女孩報隊嘛……
待了一學年的教室經過大掃除煥然一新,潔琳的心情卻蒙上一層憂慮,突然,有哪個白痴大力朝拍她的肩拍下去──「嘿。廖潔琳,暑假要不要和我們在學校打球啊?」原來是王宇軒!
見潔琳表情閃過驚訝,對方又說:「我們這邊有栗子和辰方,她們也住學校附近。看妳要不要也來,不過,來晚了就放生妳喔。」太了解廖潔琳遲到戰犯的屬性,王宇軒更刻意張大眼睛、抿著唇笑得嘴巴微微噘起。
潔琳剛收好東西準備離開,就見王宇軒擺出招牌表情,她想,若今天這個表情在別人身上,她定會討厭對方,更認為有濃厚的嘲諷意思在裡面。可當這個表情配上王宇軒微壯的身形、很有肉的圓臉,竟硬是生出莫名的喜感來。實際上她也知道,王宇軒擺的這副表情並無惡意,這個人真的很難讓人討厭啊──
「好啊!妳有球嘛?在後操打?」、「有啊。如果後操不能打就在國小打吧,那時國小早放假了……」她們一群人開始談論細節……僅一瞬地,潔琳想起人生至今許多憂傷、酸甜的記憶皆與籃球有關,與學校的後操場有關……
籃框的哐嘡聲,追逐、跑跳時純粹的快樂,上籃時像長有雙翼能飛翔……種種,都令她能忽視那位來自美術班的籃球少年,與其邂逅於某個雨天,其蒼白的肌膚,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刻意於兩排參天榕樹下與她錯肩……
曾有過的學業煩惱和戀情早已被風,被汗水,被陽光給剪成碎片,被雨水沖刷,被身旁處於同個時空的朋友們,一次又一次的拯救──王宇軒看起來什麼也沒做,但自從直升班與王宇軒同班起,這個女孩早就無意識地救過潔琳好幾次,潔琳是一次也沒將這些戀愛煩惱說給對方聽,她知道王宇軒對這類事情並無興趣。
──似乎,有一種友情關係是彼此性格上能做到相互理解與放心。
在進行考核前的暖身動作時,潔琳分神想著;身體正無所顧忌的活動、腳背踢到靶的聲響,悶熱道館內浸濕的上衣──亦師亦友的三十歲男教練略帶曖昧的視線,深知離開就很難聯繫的建中學長客氣的相處,以及……阿布的呢喃──
「我有點喜歡他。」似乎是初次喜歡上人的阿布學妹,喜歡這位自幼在教練道館一路學上來的建中學長,其頭銜為──黑帶;大概對潔琳來說,脫離象徵肉跤仔(肉咖)的「白色」是她第三個想練跆拳道的動力來源。
當她們於板橋後站吃著一處早午餐時,潔琳想著:自己在阿布這個年紀時都在幹嘛呢?懷念一位不可能追回的大她四歲的青梅竹馬?或喜歡上同班同學最後毫無道理的相互生厭,抑或藉由朋友認識一位校外的同學相互關心到差點跨越友情的界線。
想著,她又覺得自己太早戀。
在不清不處的情況就陷進一個普世戀愛價值的憧憬幻覺裡,深以為自己喜愛上了他人,但只是俗套的「愛著戀愛中的自己」,追逐他人而認真努力的自己──潔琳不會告訴阿布她在追的建中男孩也只是一個夢幻的泡影。
在還未脫去年少,青春正濃時,這些盲戀者是聽不見的,無論是相互摸索出的愛戀對象,或暗戀明戀誰的狀態,沒人能告訴對方一個絕對優良的解法,任何一個感情危機的捷徑都可能是未來兩人關係的阻礙……
「妳那杯蜂蜜檸檬好喝嗎?」阿布拿吸管戳著自己的奶茶問她,潔琳被她的問句逗笑:「蜂蜜檸檬不就同個味道嗎?蜂蜜和檸檬加在一起、噗哈哈……」阿布模樣羞窘地說:「別笑啦噢。我也覺得這個問題很白痴,但就是想知道嘛。讓我喝一口?」
見阿布眼睛都能放光的模樣,她推出去,說了:「用妳的吸管喝?」、「當然!」阿布急急地喝下一大口,被酸度刺激得連眼睛都瞇起來,潔琳又笑了:「有這麼酸嗎?」阿布看起來像見了鬼驚魂未定地說:「好酸!差點噴出來,妳怎麼喝得下去……」
她們談話間,潔琳還能神遊,她總覺得剛剛有什麼重要的內容差點從空氣間飄走,阿布的表情與被推回來的蜂蜜檸檬碰撞的冰塊聲交疊著……陳俊霖難受的表情與快步離開的身影自腦內閃過,她想起來了──
蜂蜜檸檬應能做「青春」一詞的代表物吧?
酸澀似追不回的身影,甜蜜似共處的時光。
連潔琳自己都覺得這句話煽情得可怕!難道,光一個陳俊霖就令她這樣想了嗎?但她還是取出隨身攜帶的小冊子將其記下……「怎麼了?在寫什麼?」阿布探頭過來,她筆都沒停地說:「剛剛忽然有的想法,很酷的句子,但有點害羞……」、「我也要看。」、「好啊──」
和阿布在校門口道別後,回程,她有一條漫長的L型道路可以細細分析這幾天發生的事……有些以為再自然不過的人事物,應是過了對的時間便失了邂逅的可能。有的時候,潔琳也會想起高一兩學期坐在她身旁陪伴午餐的那位溫儒的男孩子,以及,因這位男孩而聚集過來的班裡前段的男孩女孩們。
這群人裡,成績最差的應屬潔琳了,但他們沒有嫌棄她,偶爾經過還能說得上話。她身旁的那位,卻時常能聊天,潔琳還曾因自己一時情緒欠佳而罵過他……
暑假後就分班了,或許沒有機會和這群人繼續相處。或許這群人認為她也僅是一位「過客」,鄭愁予不可惡,可惡的是喜愛讀詩的廖潔琳;整個高一的午餐時光都在一樓穿堂旁的餐廳裡度過,她刻意選了視野很好的位子用餐、僅因那裡能看見遠方美術班的大樓──
過去,就讀美術班的籃球少年注定不會直升上來,不用外考的她也曾讓學長陪著去二基的考場,美其名替同學加油,實則見那人的一個剎那──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
潔琳腦內竟閃過席慕蓉的《一棵開花的樹》。青春,有時太傷春悲秋了。這天不走L型大道改走小條捷徑的她,覺得有些剛萌芽的東西被沿路的蟬鳴聲給埋進了土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