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清晨五點醒來的。
耳邊滿是醫療儀器運轉的低沉音頻,令他有些焦慮,怎麼樣也無法習慣這種感覺,那些聲音彷彿不是在確定他的生命指數,而是在催促著他的死期,從來就不可能習慣。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和自己的眼皮抗爭,從他醒來到睜開眼睛、再到雙眼可以成功聚焦,足足花了十來分鐘。
病房裡被保潔打掃得一塵不染,他右手邊有一扇小窗,朝陽從小窗裡落了進來,春日的陽光就成片地進來,空調開得很強,他在裡面必須穿長袖度日,病人服卻又特別單薄,他穿的是一點也暖和不起來。
他抬起手,想稍微遮擋有些刺眼的陽光時,發現床頭有一支花瓶,裡面插了兩朵梔子花,為充滿藥味的房間,帶來一絲絲夏日的香氣。是誰送的?他躺在床上,看著雪白的花瓣,疑惑之餘還發現花瓣上有幾滴晶瑩的水珠——是他醒來前不久剛放的。
他從小的身體不好,大約上國中之後發現得了罕見癌症,已經許久沒上學了,說實話,他根本沒有朋友,更遑論有人會費盡心思的為他在床頭放上幾株鮮花。
探望就探望,何必如此。
他看著花,強壓住晨起的噁心感,過了許久,他終於是忍不住翻身跳下床,衝進廁所裡一陣嘔吐,直到早上第一批巡防的護師近來,才好不容易打住。
「宇智波鼬,你的家屬呢?」
「他們都在上班。」
「上班?」醫生不禁拉高了音量,從病歷表後面稍微抬起了目光。
鼬的主治醫生染了一頭粉色短髮,像是個想把自己打扮的妖豔,卻弄巧成拙的女孩,平日裡對病人總是很高冷,遇見有點帥的男性,就會熱情四射,可惜春野醫生所在的是重症病房,這種病人都是骨瘦如柴、要不就水腫難看,實在沒有帥哥可以讓她發洩春心,她便把氣都撒在了一般病人身上。
鼬見過的女性不多,但這位顯然是最失敗的一位,隔壁精神科的井野小姐都比她直率。
「是的,他們平常工作忙碌,很難抽空來看我。」
春野醫生不耐煩地將病歷本甩到桌上,差點撞翻了一邊的咖啡,還是她的助理幫她扶住咖啡,才沒釀成悲劇,她說:「你知道你已經拖欠了多久的醫藥費嗎?」
「……家裡是真的有困難,您可以去查我們家的資料,」家裡是靠低收入補住過活的。後面這句鼬實在說不出口,他話鋒一轉說:「況且,收費這件事,應該不需要主治醫生您來操心吧?」
討厭的小孩,也太過精明。春野醫生在內心暗罵。剛剛在醫院門口明明遇見一個大帥哥,就被井野給搶先一步了,早晨第一件美好的事情就這麼被破壞了,她正煩悶,剛好今天第一個病人是個小孩,才想這麼嚇唬嚇唬他,反被他咬了一口……也罷,再囂張也不過如此。
春野醫生目光一轉,開始為鼬開立這週的用藥,並且很壞心的減半了止痛劑的量。抽出醫藥單,就讓鼬去取藥,也不管鼬有沒有疑問,直接把人趕了出去。
鼬看著減半的藥量,心知肚明是春野醫生的報復。他的病症對止痛藥的需求相對大了一點,如果院方開的用完了,病患就只能去一般成藥店購買。院方開的藥還有部分補助,鼬一直很節省這用,春野醫生這是逼著自己多花一倍的錢……不過他們家已經沒有這個經濟能力了。
鼬默默收起藥單,決定從今天開始,止痛藥一天只吃半粒。下午還有化療,他沒有多做停留,轉身離開。
這一切都被坐在診療室對面長椅上的一名男子看在眼裡,他呷著最後一點咖啡,遠遠地注視著離開的少年。
-
化療絕對是這世上最漫長的酷刑,哪怕有多麽卑微的一絲希望,都會被這些無止盡的療程,逼到發瘋、逼到絕望。眼前所見之物被各種儀器填滿,手臂上佈滿烏青的針孔,每個針孔都有不同的理由。
護士在一邊朗誦各種不知名的數據,但根本沒人聽得懂。醫生則是面無表情的看著顯示螢幕,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偷偷瀏覽網購頁面,完成療程後,只會將一張寫滿醫療術語的單子塞到他面前。
然後他就會像例行公事一樣,拿了單子,也不顧剛拔下針頭的地方止沒止住血,一股腦地衝到廁所裡吐個天昏地暗,等他渾渾噩噩的出來時,醫生依然是那副冰冷的面孔,甚至看都沒多看他一眼。
「正常現象,回病房打個點滴,睡一覺就好了。」鼬無數次的懷疑過這些療程的意義、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若是都要在這座牢籠裡度過,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可言?然而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能無止盡的忍受,並在父母來病院探望時,露出最真實的笑容。
他迷迷糊糊的躺回自己的病床上時,最後瞄了一眼時鐘和天色,大約是傍晚的時間,窗邊的梔子花的白色與病房幾乎融為一體,卻又在這房間裡獨樹一格。純潔的白色、無情的白色,同樣的色彩在夕陽下、在這片空間、在他眼中卻有著全然不同的溫度。
這次療程之後他睡了特別久,一連睡到了第三天早上,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鼬慢慢撐著單薄的身體坐起來,發現桌上多了一袋水果,裡面裝著幾顆營養不良的蘋果,一看就是市場收攤時,急於出清的次等品。
袋子下壓著一個便條,是母親的留言,簡單的叮嚀他要注意身體狀況,最近流行感冒盛行,不要輕易著涼了等等……也是,他的身體狀況只要稍稍受風,恐怕會在床上躺上一、二個月,先不說會影響化療療程,其中多出來的醫療費用,更是家人們無法承擔的——他們已經為了自己幾乎傾家蕩產、只盼上天能憐憫他們的獨子。
他放下紙條,對那些色澤暗淡的蘋果毫無食慾。
沒想到,有時候期盼他人康復的心情,對病患也是這麼大的壓力啊,推動患者康復的,不是對健康生命的期待,而是家人們喘不過氣的經濟壓力。
鼬心裡忽然一陣無來由的難過,他一抬起頭,看見窗邊的梔子花,依然那樣鮮豔水嫩,他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這並不是前天他看見的那兩株——花苞大小和花莖的長短明顯不同——那位送花的人,曾來換過花。
好奇心驅使下他拿起了其中一株梔子花,淡雅的花香一時沖淡了鼬方才的无力感,他在腦海裡描繪送花者的模樣:這人很高,身材挺拔修長,穿著一身黑衣,背光而立,暖黃色的光芒勾勒出他長身玉立的影子,男人手中拿了兩朵梔子花,遠遠地站著,鼬卻彷彿能聽見他溫柔的笑聲。
「醒啦?」一名護士拉開帘子的一角,探頭進來,做了簡單的檢查和數據紀錄後,另一個身材高挑,『胸懷過於雄偉』女人踩著一雙恨天高,大搖大擺的也走了進來,也不跟鼬打招呼,逕自翻看床頭的記錄表,從女人身上的醫師袍樣式,鼬只能確定她也是為主治醫生,但自己並不記得給這位醫生診治過。
「請問……?」
「喂、春野櫻都給你開了什麼要?拿來我看看。」
「誒?」不等鼬反應過來,護士已經在旁邊的櫃子裡拿出了鼬的藥單,女人掃了一眼,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說:「就這藥?難怪要找我來。」
說這話時還瞄了鼬一眼:「她這是要丟工作囉!」
鼬聽得一頭霧水,但醫生接著解說道:「我叫綱手,之後你就轉到我的門診下了。」
「???」
鼬事後才聽說綱手醫生算是春野醫生的老師,也是當是醫療界的一名翹楚,然而他某次再經過春野醫生的診療室時,春野醫生的名牌已經被抽掉,換成別的醫生,他也沒有在這個醫院再見過春野醫生了。
綱手醫生的醫術確實比春野醫生高明許多,用藥也相對精準,看診時從不廢話,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對於鼬的家屬從未露面也是隻字未提,他的病症居然在此之下有了好轉的現象。
鼬在電話裡跟父母講這件好消息時,他們也非常開心,承諾這個假日會帶些鼬愛吃的東西來探病,還說要買幾本書來給鼬打發時間。
鼬側身靠在公共電話邊,溫暖的餘暉透過醫院的落地窗打在他身上,他靜靜地聽著父母在電話裡叨叨絮絮著,不由自主地輕輕微笑起來。晚上準備就寢時,他望著窗邊的梔子花,莫名的對花兒說道:「我的家人過幾天就會來探望我了,你呢?我也很想看看你。」
很謝謝你總是默默關心我。
做為一個癌症患者,一生注定都要與病魔為舞,身邊只會有無數的藥物、醫護人員和死神,除了家人的陪伴與支持,他沒有其他的精神依靠,能有人在暗處默默陪著他,也算是一種慰藉了。
梔子花在他的低語中,微微搖曳,鮮花的氣息也感染了鼬的心情,他難得在沒有服用藥物的夜晚,安穩的睡著了。
-
在他睡著之後,一名男子拉開布簾,在迷濛的月光下看著鼬沉睡的側臉。
他手中握著一束新鮮的梔子花,站在窗邊看了好一會兒,才從一束花中挑出兩朵開的最盛的、香氣最足的梔子花,替換掉原本花器裡的花,還隨手換了清水。
離開時他幫鼬拉好被子,眼裡像是有積累了好幾個世紀、苦苦壓抑的思念和情愫,一時無法無處宣洩,濃烈到了極致,卻又小心翼翼的,深怕過於熱烈,會傷了眼前脆弱的身軀。
「哥哥,你可要好好活下去。」男人呢喃著,語調輕柔至極,深怕會吵醒熟睡中的少年。
-
與父母約定好的假日很快就到了,鼬中午前就完成了當天的診療,還去醫院中庭的小花園晃了兩圈,父母的下班時間是傍晚六點,大多會再加班一到兩個小時,多少賺些加班費,等他們準備好一切抵達時大多都快八、九點了。
算是這樣算,他卻還是不知不覺地期待著晚上與父母的見面——他實際上,已經快一個多月沒和父母見面了,鼬即便是個懂事、成熟的孩子,體諒父母工作辛苦,但孩子小小的心靈裡,還是渴望著父母的關懷、父母幾句鼓勵的言語,都是他堅持下去的理由。
但今天他意外注意到一件事。
他從診療室出來時,看見診間外有一個藍色頭髮的男子在和一個紅頭髮的女醫生講話,本來還在大聲嚷嚷吵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一踏出診療室,兩人馬上住嘴,同時移開目光。鼬還以為自己打擾了兩人的對話,朝他們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轉身準備離開時,迎面走來另一位紅髮的男子,他看了鼬一眼,眼裡閃過一絲歉意,便上前將兩人拉開,低聲說了幾句話,藍髮男子便匆匆離開了。
他本來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他回到病房,百無聊賴的撥弄著床頭的梔子花時,忽然就想起了早上的那三個人,覺得他們有點眼熟,又回想了一番後,他才記起這三個人其實都曾輪番出現在他的診間外過。
他們輪番出現在鼬看診的時間內,躲在人群中、躲在轉角中,也許鼬多次看見他們,卻只會當成醫院裡的其他病患。今天也許是他們之間出了什麼狀況,意外暴露了行蹤,鼬不禁聯想到自己床前的梔子花。
他不認為梔子花是他們送的,送花的人每天進出他的房間從未留下痕跡,想必不會是這樣粗枝大葉的人,不過他也不覺得這三人對他有什麼惡意——應該不會有綁匪笨到在醫院裡、綁架一個家境貧寒的癌症病童——應該吧?
他是打心裡相信這位送花的神秘人的,說不上來為什麽,直覺他們不會傷害自己。
感覺就像長腿叔叔的故事,可憐的孤兒,受到一個不知名富豪的接濟,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總有一個長長的影子,在他遇到困難時,在前方為他掃蕩一切難關,直到他走到終點,才能看清長腿叔叔的真面目、才會發現這個長腿叔叔其實一直都在自己身邊。
然而他的癌症真的有痊癒的一日嗎?想到這,鼬眼睛裡的光也跟著慢慢黯淡了下去,倒映在他眼裡的梔子花也只剩兩團看不清輪廓的白點。
-
「喂喂!!不好了!!」藍髮男子粗魯的撞開辦公室大門,也不顧辦公室的主人正拿著燙熱的馬克杯,他這一股腦地衝進來就拉著他要走,馬上就害他一個不穩,潑濺幾滴咖啡在青藍色的地毯上。
黑髮男子臉色一沉,用另隻手扯掉對方的手說:「你最好把這張地毯洗乾淨。」
「誒、你別管地毯了,」眼見自己毀了對方喜愛的地毯,藍髮男子馬上整個人都僵了一下,居然還結巴了起來:「不、不是啊,你聽我說,那個住在六樓009的那個小鬼,他爸媽再來醫院的路上出車禍了啦……誒哇靠!你等等啊!啊燙燙燙燙──」
滾燙的咖啡砸落在地毯上,留下一片深色污漬,還冒著陣陣蒸氣。
藍髮男子被燙得直跳腳,但還不忘對著跑出去的黑髮男子喊道:「喂!他家人已經在地下室了……誒!我這樣說你懂嗎!?懂嗎————」
黑髮男子直衝六樓,一路上不知撞到幾個行動不便的患者,藍髮男子跟在後面沿路道歉和扶老人家站好,氣喘吁吁的跑到009號病房前時,他們的另外兩個紅髮同伴已經站在門前了,紅髮女子做了一個嘴角下垂的表情。
「哪個白痴說的!?」黑髮男子氣急敗壞地說。
紅髮女子攤攤手說:「熱心的公清阿姨。你也知道他們平常沒什麼興趣,最愛八卦。」
黑髮男子按著額頭,透過病房門上的透明窗看著病床邊緣的淺色帘子,看見帘子內的影子正蜷縮在床上。
他打發了其他人離開,自己在房門外守著,直到醫院過了熄燈時間,房內一遍漆黑後,他才悄悄摸近房裡,像個賊一樣的貓著腰,在病床上看見了蜷成蝦米的鼬後,他才鬆了一口氣。
他出去讓其他人幫忙處理後事,自己到一樓收花店送來的花束。等他回到病房時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了,換過清水和鮮花後,他還是不放心,拉了把椅子坐在帘子外。
他一邊細細的聽著鼬淺淺的呼吸聲,一邊胡思亂想:明天可得讓綱手醫生多關照一下鼬了。也許還得派個人來確定鼬有去門診。
上天也太殘酷了,居然讓這種事情降臨在鼬身上,上輩子如此、這輩子亦如此,鼬難道是在投胎的時候得罪了閻羅王什麼的嗎?難道是目睹了閻羅王接受賄絡?想完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不禁搖搖頭想:要真說賄絡的話,那鼬恐怕是沒看清賄絡閻羅王的就是他吧。
他偏頭想了想,從口袋裡拿出紙筆,匆匆寫了幾行字。
-
綱手醫生從電腦上移開視線,看了一眼從進屋後就一直垂著腦袋瓜子的小鬼,想起某人的叮囑,心中忽地一陣煩躁:尼瑪的,老娘不是心理科啊!還給不給人好好當癌症主治醫生了!?
她清清嗓,用眼神示意一邊的靜音給小鬼倒杯水,靜音立刻會意,還自認為貼心的在裡面放了一片會甜甜的維他命C片,給醫生和患者各一杯,並給了綱手醫生一個『心靈上支持你』的眼神。
……連自己的助手都背叛了。綱手醫生敲敲桌沿,經過一番慎重選詞後說:「你也別太傷心了,人各有命……」她見鼬毫無反應,又補了一句:「聯繫過其他家屬了嗎?」
只見鼬搖搖頭,沙啞著聲音說:「我沒有其他家人了。」
綱手醫生差點被飲料噎著:不好,給人往痛處理踩了。哎、不對,想想也是,他要是有其他家人,就不會是其他人非親非故的人跑來跟她叮嚀一大堆的了。
「……咳、總之,你不要太過悲傷,會影響化療。」
靜音聽到這話,真心的慶幸自己的主治醫生不是心理科,不然十個病患有九個會被她氣死。她目光無意中轉到了鼬身上,見他臉色慘澹,神情漂移,明顯神經也正在打蝴蝶結,然而他還是真誠地看著綱手醫生說:「……應該怎麼做,才不會在這種狀況下,還能保持積極的心態呢?我該為了什麼而活?又有誰期待我的痊癒呢?」
場面太過尷尬。
鼬很自動的站起來走出了診療室,診療室外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名身穿黑色襯衫的黑髮男子,翹著二郎腿,正翻看著手中的報紙。
不知為何,看見這個男人時,鼬竟有種莫名的激動,也不知道是激動個什麼意思,他與男人甚至沒有眼神交集,心卻在見到男人時跳的飛快,他不自由主的多看了男人一眼,變很自制的将目光移开。
興許是,情緒波動太大了。他如此為自己寫下結論。
等他走道轉角處,再回頭時,男人已經離開了座位,走進了綱手醫生的診間。
他收回目光,走回病房,坐在床頭,目光渙散的看著窗外陰雲密布的天空,連梔子花都黯淡了下來。
孤独和寂寞便在此時趁虛而入,他只覺得心頭逐漸麻木,呼吸也變得急促,可他卻沒有任何惶恐,比起過去努力對抗死神,他此刻更像是坐等死神收割的悲哀靈魂——現在的自己,就算突然暴斃,不會有任何人來為他哀弔。他也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意義……恐怕再過沒多久,他就會被醫院以拖欠醫藥費過久的原因被趕出去了吧。
對了……還有送梔子花的長腿叔叔……鼬看了一眼梔子花,開始懷疑是自己的求生本能想找尋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否則別人非親非故的,除了給他一些精神上的支持,還能要求他人如何呢。
正看著梔子花出神時,忽然發現花瓶下似乎有東西,移開花瓶一看是一張折的四四方方、只有指甲片大小的紙條,打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行工整的字跡:『不用擔心其他事,好好活下去。』
有人期待自己活下去。
這是他此時最真切的感受,身體像是意識到了這件事,忽然雙腳一軟,跌坐在床沿,淚水不受控制的奪匡而出,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他極力的想克制,至少不要沾濕了字條,卻拿自己的身體一點辦法都沒有,紙條還是在他的淚水下糊成了幾團污漬。
生命中出現一位神秘的『長腿叔叔』也許是鼬這輩子最幸運的一件事了,喜悅之情就展現在他對花朵的處理上,他將這次送的梔子花倒掛了起來,打算做成乾燥花,為了不讓『長腿叔叔』誤會,他還寫了一張字條壓在花瓶下:『謝謝您,這次的花我想做成乾燥花,做個念想。』
隔天花瓶裡又出現了新的梔子花,同樣是兩株,但倒掛在窗邊的梔子花卻成了一束。他留的字條也被收走了,並留了新的字條。
『好好休息,記得明天有療程,不要錯過。』
-
這位『長腿叔叔』是怎麼注意到自己的呢?我與他有什麼特別的淵源嗎?鼬尋思到:難道是每天與他擦身過的哪位護士或是醫生嗎?他曾跑去櫃台查過自己積欠的醫療費用,護士卻一臉困惑地告訴他並沒有積欠費用,這下更讓他確定了這位『長腿叔叔』的存在——至少他是認真要幫助自己治病。
主治醫生被換成綱手醫生應該也是『長腿叔叔』的手筆。此時鼬才意識到,那天在診療室門口,身穿黑色襯衫的男子,也許就是這位『長腿叔叔』了,可惜自己當時雖然注意到了這個人,卻因為家庭的意外,而沒有上去與他對話。
『長腿叔叔』應該是在熄燈後才出現的,並且深知他熟睡的時間點,才會每次進房他都毫無知覺,雖然聽起來有點危險,但他一點也不害怕,真要傷害他的話,早就動手了。鼬抱著守株待兔的心情,假寐著躺在床上。
距離上次的紙條傳信後已經過了半個月,期間因為化療的關係他一直迷迷糊糊的,一連嘔吐了幾天都難以進食,這幾天好不容易清醒一些,就看見花瓶下又有了『長腿叔叔』的字條,像個嘮叨的家長,碎念要他多吃、多穿、多喝水什麼的。
鼬沒有回信,但將紙條收了起來。今天好不容易精神好些,他想一窺『長腿叔叔』的樣子。
是否跟他猜測的那人一樣呢?直挨過了午夜十二點半,鼬的眼皮開始瘋狂打架時,終於聽見門外有些許動靜,有些細碎的對話聲,貌似一男一女,但兩人也只是在門口談話,並無進門的跡象。
鼬等了一會兒,正打算放棄時,門外又多了一個聲音,使他立刻來了精神。
那人嗓音低沈,一男一女跟他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只有他一人輕聲開門進來。
鼬緊閉著雙眼,動都不敢動,盡力平復自己胸口那顆狂跳的心臟,幸好他這段時間狀況不錯,沒有其他檢測儀器會害他露餡。
『長腿叔叔』走到床邊,似乎是站在床邊看著他,鼬幾乎可以確定對方的目光就定在自己的臉上,彷彿要將他的臉烙印在靈魂上一樣,一看就是十分鐘,看的鼬是渾身不自在,暗自抱怨自己應該側睡,至少可以減少一半的精神壓力……
正這麼想時,『長腿叔叔』的目光倒是移走了,窸窸窣窣的在一邊處理梔子花,期間還去廁所換了水,回來後還嚴絲合縫地將鼬的被子蓋好,完成這一切後,又在床邊看了鼬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鼬直到『長腿叔叔』輕輕闔上房門後,才從床上跳了起來,奪門而出。
然而因為過了熄燈時間,門外燈光相對昏暗,他只看見轉角處有一道長長的影子,一時間,竟顯得有些形銷骨立。
下一秒他就聽見了電梯開關門的聲音,影子消失在電梯的燈光裡。
鼬呆呆看了幾秒後,才踱步回房,這次他在紙條上寫下:『長腿叔叔,你太瘦了,要多吃點。』
-
這話該是一個癌症病患寫給其他人的嗎?他也不想想自己前幾天都在吐什麼?被喚為『長腿叔叔』的男子感覺自己都要被氣笑了。
轉念一想,鼬這孩子現下已是無親無故,有人陪他這般寫寫信,也算是個慰藉吧?
他想了想寫道:『你看見我了?』
『看見了,那天叔叔來送花的時候,我醒著。』
『怎麼沒有準時睡覺?』
『因為想看看每天都來探病的人,長什麼樣子,很想正式的與您見面。』
『會有那天的。』
『長腿叔叔為什麼要送我梔子花呢?』
『你可以查查梔子花的花語。』
『我查了,梔子花的花語是:「永恆的愛,一生守候和喜悅」』
『是的。圖書館有很多書,你可以多拿些回來解悶。』
『我和叔叔以前見過嗎?』
『見過。很久很久以前見過。』
『但我完全不記得……只覺得叔叔看起來,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
我們當然見過了,在和這個時空完全相異的地方。
你在那時說過會永遠愛著我,我也在你的墓前發過誓,無論死後的世界如何,這次、他要成為守護的那一方。
只是你忘了,也無法記起。
但是無所謂,我記得就可以了,那些過往痛苦回憶,只需要我一人承受就好了,現在,我只要你好好活著。
男人將紙條折好,收在外套內袋裡,貼身收好。
此時身後走來兩男一女。藍髮男子手中拿著巨無霸飲料杯、紅髮男子走進他們時,四周的鳥兒一陣騷動,他一擺手,便再次趨於平靜、紅髮女子穿著醫師袍,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藍髮男子對他說:「佐助,你定的花到了喔。」
「好。」佐助接過花,徑直坐上電梯直達六樓。
鼬,總有一天,我們會重新見面,重新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