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教育好的家長

中國上世紀「十年艱辛探索」期間，我有過一次詭異的經歷，至今念念不忘。

本人出生於「黑五類」，雖然不算「黑五類份子」，但套著一頂「可教育好的子女」的光環。老子對這頂「光環」從未心服口服過。領導人嘴裡說「出身不能選擇，道路可以選擇」，然而現實是像我這樣的人道路只有一條，永遠是「紅五類」不去的地方，社會最底層最卑微的場所。紅衛兵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得意的是今天你是條「龍」，明日可能被突然打倒，那你的孩子還算不算「龍」？昨天他是隻「鼠」，結果造反成功，成為領袖，那他本人以及子女還屬不屬「鼠」？

據說礦工家庭出身的前蘇聯總理赫魯曉夫嘲諷中國的毛和周，說「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一個是富農的兒子，一個是地主的家庭。」傳聞周予以反擊：「我們也有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我們都背叛了自己的家庭。」

周的話未免冠冕堂皇。「背叛」？如何背叛法？不是「深深打上了階級的烙印」的麼？難怪薄熙來會一腳踢斷他老爸薄一波的三根肋骨，這大概是對「背叛」最好的詮釋。

扯遠了，回到我的故事。那一年上海搞運動「清理階級隊伍」，母親因為曾經在提籃橋監獄工作的歷史而被「隔離審查」，關押在單位的「學習班」。

一天，學校的工宣隊頭頭找到我，要我以子女的身分勸說母親，「曉以大義」，「認真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和一幫尚未成年的「可教育好的子女」來到學校，先是接受工宣隊的訓話。發現在座的幾乎和我一樣的年齡，一會兒都要規勸自己的父母「坦白交代」，心想，自古以來都是父母教育孩子，今天卻輪到「子女教育父母」，這個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終於見到被隔離多時的母親了，一見到她，淚珠就在眼眶打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母親安慰我，「沒事沒事。家裡都好吧？」我點點頭，還是一句話也沒有——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

吿別母親，離開學校掩面痛哭。這一幕太傷感了，17歲的我，竟然成為工宣隊的人質，成為逼迫母親「坦白交代」的道具。

那段日子，我們三弟兄變成「無媽的孩子」。

我們是所謂的「可教育好的子女」。

我的母親，那個時代成為「可教育好的家長」。

世界就是如此的荒誕，荒謬和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