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歷程】從《厭女》談起個人厭女史與女性主義對我的影響

不能說最有影響力，近年來對我影響深遠的一本書，首選是上野千鶴子的《厭女》。

它是我踏入女性主義的契機之一，激發我對性別議題的興趣，開始認真看待女性主義。

原先我在機緣巧合之下看到某網站引用此書的「貞女蕩婦二元論」分析性別議題，覺得說得有道理，因而產生興趣。

閱讀過程中，一處少人談論的觀點如雷劈般觸動了我。書中提及，女性的厭女症表現在擯棄自己的女性身份，將自己視為女性群體中的例外，並「他者化」其他女性。所列舉的事例「女人不具理性，但你很理性」，現實中真的有人對我這樣說過——當時的我沾沾自喜，滿足於父權頒給女性的「名譽男人」一詞，將自己跟「愚蠢無知的女人」分隔開來，更加接近「睿智理性」的男性。

當下我大有感觸，有種「說中了」的應驗感，觸發我認真思考自己的定位。我向來喜歡觀察別人，跟眾人保持距離，少有了解真正的自己，在人生路上浮浮沉沉。本來如同湖中浮萍一樣不上不下，裡外不是人。現在好像終於找到自己的定位，確立了自己的歸屬，認知到自己原來是這樣的人。浮萍終於靠向岸邊停泊了。

回顧以前的我，從幾歲開始就意識到女人是失權的（當時有種做一個女性是不好的朦朧感），想要擺脫被凝視的處境，逃避女性身份帶來的不適，於是開始不承認自己是女性，往後十幾二十年都有意識地迴避傳統父權對於理想女性的塑造。

成長環境和社會文化告訴我，女人陰險、小氣、情緒化、表裡不一、愛說是非、品味低劣……總之女人就是比男性低等的生物。所以，做女人是不好的，女人不是值得學習的榜樣，沒有女性的經驗是值得模仿的，遠離女性圈子和女性文化最實際，而混在男性圈子就能提升自己。極度厭女的我，認為女人是低男人一等，智慧和學識遠低於男性，而且常常圍繞愛情、婚姻、家庭這些小格局的兒女私情，又常常感情用事，沒有大局觀和政治敏感度。

所以，我在成長階段積極向男性的品味靠攏，不屑看任何女性創作和女性向作品。我自行進入一切女性聲音消失的男性世界：看男性寫的小說，男性說的論述，男性畫的漫畫，男性玩的遊戲，上男性中心的網站等等。長期接收偏頗文化資訊的我，無限共情男性，只從男性的角度思考，認可男性的觀點。當看到些微女性的反對聲音，覺得吵吵嚷嚷，無論她們說什麼，全是廢話連篇。

當時的我已經先入為主認為，女性的言語沒有力量，是婦孺之見，審美品味全然不及男性。世界沒有女性的立足之地，她們的認可沒有價值，所以大可不用理會她們的意見。這個世界的中心是男性的，歷史是男性的，文化是男性的，科學是男性的……唯有擁有學識、聰明、理性、有智慧的男性，說出來的觀點才可信、可靠、可敬，同時又客觀、中立、持平。

這時我對於女性的苦難視而不見，從不站在「女性」（弱者）的立場，不以女性身份思考。彷彿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無限接近男性的標準，就能迴避許多女性無謂的焦慮和煩惱，就能獲得男性的認可及由此而來的權力與地位，成為一個真正平起平坐的「人」。

做了多年名譽男人（或曰精神男人更準確）的我，受到男性文化荼毒而不知之，潛移默化下形成根深蒂固的男權思維，至今仍能輕易用男性思維看待事物。

雖然《厭女》一書使我認知到自己是個精神男人，我也驚訝於作者分析男性聯盟及其獻祭儀式如此深入，以及大部分認同作者對性文化的解釋，但書中許多觀點跟我根植腦袋的男權思維邏輯相碰撞，一時之間難以接受。受到衝擊之下，我在書頁寫下滿滿的反駁和辯護之言，以致這三百頁的書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才看完。

閱畢此書，我產生更多的疑問，有意了解以往我相當鄙視的女性主義，想要尋求答案。自此之後，我開始接觸之前視而不見的性別議題，修讀女性主義相關課程，了解女權發展史和女權定義，女性發聲的重要性，女性獨特觀點的價值之處，女性偉人對於世界的貢獻等等。再進一步，接觸以前與我絕緣且相當瞧不起的女性創作和女性文化，認真對待女性的發言。

當我從父權男的世界跳到父權女的世界，發現好多父權女莫名其妙的心理、「違反自然」的現象。這些是我從來未想過、未接觸過的，當下第一個感覺是匪夷所思，後來看圈中人的解釋就覺得離譜。而且，向來在男性世界通用的規則，一旦牽涉到女性這個性別因素就失效了，切身體會到女性竟能如此失權。

同時，我看到女性幽默詼諧的應對，拍案叫絕。尤其是一些顛倒男性話術的鏡像反諷，活學活用之於還很有娛樂性。這些聽了十幾二十年的話術竟能這樣反轉，玩味十足。每次見到Megalia的手勢都好想笑，太有才了！

此外，過去我沉溺在男性文化中，澆滅了女性的敏銳與直覺，忽視自己的直覺感受。每當我遇/看到一些與女性群體有關的危險事件，隱隱約約覺得此事對我不利，身體反應提醒我要清醒過來，情緒上感到不安、惶恐，卻總被我迂迴的男性思維打倒，被不獲男性認可的恐懼遮掩起來。

接觸女權論述，令我更關注自己的直覺感受，並發掘感受的來源和分析深層次原因，加以調整和改善。更重要的是，解構父權敘事，提出顛覆父權對女性身體的論述，重塑女性身體的生理價值和文化意義。這使得以前如此厭惡自己的身體的我，從根源上消除我的困擾已久的月經羞恥、性羞恥，重新擁抱和接納自己的身體，正面看待女身的器官和生理反應。對此，我非常感謝女性主義能夠解決我人生的一大困厄，過得比以前更加自由。

就這樣，經過長達數年的思考，在父權迷宮掙扎和摸索，睜開屬於自己的眼睛，一步一步撇除荼毒多年的男權思維，才真正接受女性主義的觀點，從精神男人進化成女人。

可以說，《厭女》的觀點對我而言影響不大（裡面的自由派觀點不敢苟同），但它是我思想道路上的一個轉捩點，有啟蒙開導之作用。真正令我思想轉變的是之後接觸的女性主義論述，解答了我多年來暗藏心底的疑問。不過，我仍會向人推薦《厭女》作為女性主義的啟蒙書之一，涉及性文化、性暴力、性產業、戀童、女校文化、母父-孩子關係等等多方面坊間少有深入探討的問題。

我的成長背景少女多男，進入男性圈子，接觸得多男性，好處是不會對男性有什麼幻想。用一句在岳父非常抗拒女兒帶來男友的討論中，男人常見的回答：「正因為自己都係男人，所以知道男人係幾咁仆街、幾咁垃圾，知道人哋會點對自己個女。」（正因為自己也是男人，所以知道男人是多麼的糟糕和垃圾，知道別的男人會怎麼對待自己的女兒。）

我亦因此了解男性真正的慾望，在長年累月的觀察下，知道男性在表面的吹噓下隱藏的細微、幽暗、私密的心理，既懷有惡意、恐懼，又包含自卑、焦慮。所以，我對男性的看法跟主流不一樣，既不認同男性對外界的吹噓言論，也不同意女人接受男性吹噓後的看法。

無須認真看待男性在性別方面的言論，殘存的男性思維令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一眼就看出這些話術背後的目的何在。

正因為我的經歷，我無意主動說服人或與人討論女權，因為我明白他們心底裏在想什麽，如此抗拒接受女權的原因。我由抗拒到接受女性主義思想超過十年時間，非常明白一般人不理解不接受的內在動機、個人局限、傲慢與偏見。

即使深入了解過女權，人們也不一定支持，因為利益、信仰、大環境、個人因素影響等等。不可能跟掩耳盜鈴、裝睡的人、沉浸於幻想的人討論真實。

再者，性別議題和爭論不斷重複再重複，許多女權前輩曾作深入討論，好多未有定論。在客觀物質環境未有大變動的情況下，只會倒向各執一詞，互不相讓的結果，最後剩下的只有立場之別。現在再討論少有機會產生新的論述，反而消耗大量精神，溝通無效，淪為無意義的爭執。

現在我挺滿意自己的狀態，一方面沒有父權女性常見的容貌焦慮、身材焦慮、年齡焦慮，另一方面沒有父權男性常有的求偶焦慮、繁殖焦慮、性功能焦慮，過得比一般人輕鬆自在。

我不戀不婚不育，未曾將世俗家庭幸福當作人生的選項。只是比起之前利益導向和憑直覺，隱約覺得不對勁，現在我更加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自己是怎樣的人，以及女性主義能為我的選擇提供堅實的理論基礎。

我少有受到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人生經歷中少有受到女性刻板印象的污染和內化，這種「純粹」的狀態有助我學習和研究性別議題。

我一開始對女性主義感興趣是因為：有趣、新奇、刺激、好玩，顛覆過往的思維，思考模式很有意思，很獲取新知識的快感。其次是發現顛覆父權規則的女性視角創作少之又少，是一片藍海，就藝術性而言容易做到與眾不同之效，很有開創性和挑戰性。最後是有利於自己的學習，完善自己的世界觀和內在邏輯。

不過，我知道自己是三分鐘熱度，不知道什麼時候失去學習的熱誠和興趣，所以趁機多多接觸和應用，發表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