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放的憂傷與創傷:《Hello! 樹先生》,(中國,2011)

2024/03/01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乍看《樹先生》,不盡然理解,然心有悲憫。再看《樹先生》,人生直如風前絮,在資本主義的裹挾下,有人眼明手快,抓住機會發了財,換了一付嘴臉。有人不合時宜,唯有下沉、唯有跌跌撞撞,最終摔成泥、輾做塵、化為渣,被時代拋棄,受眾人訕笑。


歷史的巨輪轟隆隆滾過,你我都不是樹先生,卻又能從樹先生身上,看到千千萬萬個你和我的些微影子。一個空洞的眼神,一陣驀然上心頭的悲意,一個渴望被了解的靈魂,一雙不知如何安放的手,一個追求生之尊嚴的個體,一個略帶卑微討好的微笑。


這是部揉合了現實與魔幻的電影,記憶、幻象、寫實交織穿插。不必執著樹先生是否真地瘋了?什麼時候開始發瘋?哪些是真實發生?哪些又是虛擬幻想?也許你我看不清,於樹先生卻是邏輯自洽。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樹先生單名「樹」。


在幾個或幻想或真實的鏡頭裡,樹就坐在一棵大樹上,他就是樹,樹就是他,一棵在寒風中葉子早已敗光光的樹,一棵來不及拔高長大就已慢慢死去的樹。寓喻的是樹先生遭時代更迭摧殘的心靈,在時代變遷中的無所適從,也象徵了一個村子無可挽回地沒落、崩離。


1986年,樹的大哥被派出所當流氓抓了起來。好面子的父親把他吊在樹上打,結果失手,將兒子勒死了。大哥死時才20歲,估計樹當時頂多7、8 歲,肯定親眼目睹了這一幕,成了他擺脫不了的夢魘。樹總是夢見父親,披著一件黑大衣到處找大哥。當他幾次恍恍惚惚間似看到父親時,父親總是一身黑,一臉兇狠嚴厲地瞪著他。猜想當父親失手勒死大哥,又發現樹就在不遠處將一切看在眼裡時,他的反應不是失去兒子的萬分悲痛,不是想著安慰年幼的樹。而是像一個做了壞事,又被兒子無意撞見的專制父權家長,惱羞成怒之下,凶神惡煞般地瞪著兒子。一則警告他不能將此事說出去,再則讓他知畏而退。


在樹的婚禮上,大哥以蓄長髮、戴墨鏡、穿喇叭褲的幻象出現,還和女朋友一面跳著迪斯可,一面高唱高凌風風靡一時的《冬天裡的一把火》。身處八零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大哥這一形像既奔放又離經叛道,是樹羨慕追求的文藝青年浪漫範。他祟拜大哥,想成為像大哥一樣的人。可在大哥被勒死的那一刻,樹對文藝、對自由浪漫、對外面世界的想像與探索,也一併遭到了扼殺。


也許正因為如此,樹既沒能成為他渴盼成為的文藝青年,也沒能像他的髮小高朋、藝馨和弟弟三兒一樣地走出土生土長的村子。他留在了即將搬遷、即將消失的望都鄉,成了一事無成的樹哥。


不知何時?不明何故?父親過世了。


但壓在樹心靈上的兩座大山:父親代表的舊時代,大哥身上流淌著的新時代、港台通俗文化的侵入,和一併襲來的商品經濟新模武,始終頑強不死。正如父親的鬼魂一樣,一直糾纏著樹。這新舊之間的諸多扞格、磨擦、道德價值觀的劇烈變化,體現在樹身上是他怪異的姿態,空洞茫然的眼神,難以妥善表達的自己,總是格格不入,總是不知所措,一雙手總是不知如何安放?


八零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蓄長髮、戴墨鏡、穿喇叭褲的大哥,既自由奔放又離經叛道。

八零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蓄長髮、戴墨鏡、穿喇叭褲的大哥,既自由奔放又離經叛道。


鏡頭一開始,樹先生抱著頭坐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上,聽到傳來一聲猶如石塊打破玻璃的聲音,方緩緩地露出一隻眼睛,似驚恐、又迷茫。電影以他的視角打開,樹先生是核心人物,也是主要敍事者。


天晴,街上、屋頂積雪未消。


晴天、雪白的美好,迅即被亂七八糟豎著的電線桿,和橫過半空的電線淹沒,帶出一個蕭條衰頹的小村鎮。一輛插著花花綠綠旗幟,掛著「望都鄉搬遷計劃宣傳車」紅布條的車子開過,一邊大聲廣播著,「幸福生活在不經意間流淌,太陽新城,我心中的太陽」。為保證瑞陽礦業的正常生產,樹所在的望都鄉遷村計劃,已如火如茶展開。


樹的日子,與陽光、幸福沾不上邊。破落的玻璃窗裡頭,烏漆髒希的修車舖,樹正伏在車底下做焊接。他咳嗽著爬出車底,老板漠不關心,而是數落他的工作績效。樹明顯不是一個可以快速創造價值的好工人,而他似也不想做個聽話賣命的員工。當他走出修車舖,被迎面坐在麵包車的三楞問「樹哥,咋不忙時」,樹自我解嘲地說「總理忙,咱可不忙」。


村裡同輩呼他樹哥,看似尊稱,實則視他為奇觀、為異類。一根煙、幾杯酒,就可以隨意揶揄取樂的對象。三楞一邊熱心地請他抽煙,一邊調侃他,等瑞陽礦業開業了,「還不得讓你剪彩去」。甚且誇大語氣,「你這輩子要不當幹部,白瞎你這人兒了」。就連和他一起長大的高朋,才叮嚀樹過來他的婚禮幫忙,一轉身,也在酒桌上幫著村裡惡霸二豬耍笑他。


這就是樹的生活日常。村裡人認定樹愚癲樹癡傻,認定他聽不懂他們的戲謔作弄,就算聽懂了,也不會在意。或許他們還自認出發點沒惡意,不過是無傷大雅的玩笑話罷了。然,言語可以傷人,可以殺人,可以將人的自尊砸得稀爛,可以將人逼瘋。魯迅《祝福》筆下的祥林嫂,不就是因為逃不過眾人的冷言冷語,變得沉默、走向瘋癲?最終淪為乞丐,大雪天裡窮死餓死。即便死了,還要被駡一聲「謬種」,因為死的不是時候。


祥林嫂在魯鎮的遭遇,源於她從來就沒有話語權,外地人、死了丈夫沒了兒子、被大伯趕出門、大戶人家裡幫傭,也就失去了反擊的能力。她的不幸只是魯鎮人眼裡的一項奇觀,獵奇的賞味期一過就成了渣,只有厭煩,只有唾棄。


樹在望都鄉,同樣是個說話沒人聽,只能任人挖苦的存在。二豬仗著有個當村長的姊夫,違法在村裡開了個廠子,還佔用了樹家的地。母親怪樹也不去說一聲,樹默然。樹是因為太懦弱而不敢去理論嗎?是,也不是。一個在死去的父親面前都抬不起頭來的樹,能有什麼血性?另一方面,樹不是看不懂權力關係,清楚知道只要村長不主持公道,說與不說都無濟於事。或許內心還打著多一個工作機會的小算盤,畢竟,他所處的東北榮景不再,下岡的下岡、失業的失業。


在他因工傷旋即被修車舖開除後,樹晃晃蕩蕩地,撞見了正忙著準備結婚的高朋,被拉去與二豬一伙喝酒。一杯酒乾完,討了二豬一聲「佩服,佩服」,樹趁機表示什麼時候合適、要去二豬廠子打幫手,卻招來一陣奚落。


二豬:那廠子不就在你家對面嘛?你在家也是睡,你上我那也是睡。你這麼個唄,明天你就打個鋪蓋卷兒,上我那去得了。                   

二豬:正好樹哥也給咱看看廠子啥的,那多霸道呀(誇張地豎起大拇指)!我看村裡,誰不給咱面子?


二豬眼裡、話裡,明擺著不把樹當一回事,其他人也跟著起哄。樹低著頭,抽煙、扶頭、按著太陽穴,看似不經意,實則有意識地避開了眾人哄笑的目光。而高朋之所以硬拉他上酒桌,有髮小之誼,也是圖這麼一樂吧!


面對鄙夷訕笑,樹為何不反擊?為何一再任人當傻子耍?究竟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還是同情樹因童年的巨大創傷致自我意識撕裂,只能以荒謬怪異的樣貌存在?抑是加入二豬之列,大肆譏諷嘲笑?


村裡唯一不把樹當笑話看的是年輕礦工小莊,孤身一人住在侷促陰暗的破屋裡,推想樹也可能是唯一與小莊這個邊緣底層交好之人。當小莊的摩托車因雪地裡滑、擦到二豬的高檔車時,囂張的二豬又踢他,又要他賠3000塊巨額才肯罷休。樹充當和事佬、希望二豬給他個面子,卻被二豬一把推開,「去,有你什麼事兒呢。」還是同樣和二豬混得不錯的高朋出面緩頰,才幫小莊解了圍。


沒了工作,自尊一再折損,樹遊遊蕩蕩,不意中碰到容貌清秀的聾啞女小梅,一見鍾情。為了追求小梅,還在城裡配了付眼鏡裝斯文,結果碰了一鼻子的灰。樹轉身在高朋的露天婚宴上打幫手,心情愉悅。最高興的莫過於見到許久未見的髮小憶貧,混得比高朋上了一個檔次,在長春開奧數培訓班。不再憶貧,而成了德「藝」雙「馨」。樹對藝馨的熱絡,真情實感裡有著淳樸的天真,仍沉緬於「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的古人之風。


然,憶貧已叫藝馨,連電話號碼改了,都不讓樹知道。


樹外表看似粗枝大葉,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實則內心相當敏感。當他靦著顏問藝馨可否去他那裡工作時,藝馨的推脫,讓他頗受傷害。為了挽尊,樹撇下了藝馨,跑去二豬那桌借著酒膽,風淡雲清地問了句,「老弟呀,佔我們家地也不打聲招呼?」結果演成二豬追著他打,追著要他跪下,不顧大伙阻攔追到了高朋的新房。


「兄弟,兄弟,剛才外面人多,哥不對。」


樹這一跪,半是瘋癲,半是了無生趣。


當藝馨把他拽到床上時,他親熱地拉著昔日友伴的手說,「活著沒意思。」這是樹第一次說出心底話,足見藝馨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曾經,他們可能是一對難兄難弟,樹以為藝馨能理解他,會給他一絲絲安慰。然,時光流轉,二人走著走著,「君乘車,我戴笠」,感情就變了。之後,樹跟著一伙人在野外雪地上鬧新郎新娘,一問「陳藝馨呢?」旁人一句,「早走了!」樹頓時愣在雪地上,茫然無所措,不知該望向何處?先是用右手,再用左手下意識地往鼻下擦去。流的是鼻水,心中淌的是淚吧!一伙人愈跑愈遠,嘻鬧聲傳來,愈顯樹的無助、被棄、孤伶伶、無處話淒涼。


天空灰沉沉,處處是積雪。樹晃晃蕩蕩,幾經掙扎猶豫,坐上火車去了長春。就火車站裡看到的廣告,摸索著找到了藝馨開的奧數培訓班。藝馨讓他做做清潔工作,還嫌他穿著太邋遢。樹珍惜工作得來不易,即使得獨自在陰暗狹仄的房間,啃嚙大都會的寂寞與疏離。等樹有能力穿上新大衣、還戴了一條新圍巾時,也積蓄了重新追求小梅的勇氣。如詩般的簡訊,很快地擄獲了小梅的心。


你知道嗎?

當我們相識的一刻,

就是這世界最美的瞬間,

就算給我個村長我也不當。


相思是煙,

相憶是酒,

你就像那煙酒,

搞得我煙不離手,

酒不離口。


戒煙戒酒

再做朋友

發信人:張小梅


二人選了縣裡的咖啡館見面,整部電影難得的溫馨氛圍。小梅非常有主見,不認為父母應該過問她的婚事,自己命運自己決定,接受了樹結婚的提議。「就把你的命運交給我吧」,樹歡喜又靦腆地對小梅承諾。他理所當然地讓弟弟三兒載著他們為婚禮採購,還要求三兒向老板借高檔的皇冠當婚車。三兒面有難色,但答應試試看。


與小梅結婚本該是樹重生的契機,卻殘酷地撕開了他在三兒心中的份量。三兒對他這個哥哥,和樹對大哥的態度迥然大不同。在縣裡工作的三兒,嫌樹幹啥啥都不行,只會給他添麻煩。用現代話語,就是個魯蛇,隠約中透著瞧不起他。樹對大哥,則是祟拜、思念。他與小莊友好原因之一是,看到小莊彷彿看到當年的大哥。大哥過世時,就小莊這年紀。


婚禮前夕,三兒開了輛帕薩特回來。樹大為失望,駡弟弟給他丟人敗興,結果被一拳打在地上。爬起來後的樹氣不過,亂踢之下引起了熊態火光。三兒見狀,氣得把樹壓在地上一頓痛打,一面嚷著「找死,我讓你瘋。」這一打,打碎了樹心底殘存的手足情,和最後的尊嚴。樹不滿三兒沒幫他借到皇冠,不只是因為他愛面子,更是將之視為兄弟之愛的體現。沒借到皇冠,表示三兒不把哥哥結婚這樁事當大事看待。


被弟弟揍得鼻青臉腫的樹,成了半瘋癲。翌日的迎娶、婚宴,像個木偶似地任人擺弄、作弄。連洞房之時,也是小梅主導。半夢半瘋間,樹卻看到了父親將大哥勒死的慘狀。


婚宴上的樹如木偶般,任人擺佈、作弄。

婚宴上的樹如木偶般,任人擺佈、作弄。


樹原本認知的世界,不斷地在解體。父親勒死了大哥,他極度思念大哥、大哥卻從未入夢。髮小憶貧成了藝馨,嫌棄患難與共之妻,不斷在外搞三捻四。他唯一能寄託的兄弟同心,卻是三兒如其他人一樣地不把他當回事。樹看似癡傻,卻極重手足之情,當他幻想大哥與女友就在眼前時,叨唸的是「都過來吧,住一塊兒,過來」。守著傳統價值,無法接受親人間也以金錢是問。當他聽到三兒一聲不吭地,把屬於母親的五萬塊搬遷費領走時,心中明顯不是滋味,駡了句「不像話,人不能看錢太重」。


現實世界裡,樹珍惜的感情一直在變,珍惜的人一個個離去。壓垮他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視之如兄如弟的小莊,在樹婚禮之後死於礦災。自此,樹進入半通靈半瘋癲狀態。小梅忍受不了村裡斷水,一氣之下回縣裡娘家去了。母親哭泣著,和弟弟搬到城裡去。村裡人一戶戶搬走,樹成了能卜吉時能解噩運的半仙、大師,從戲謔的「樹哥」成為有著敬意的「樹先生」。


守著村裡破落的家,有時蹲坐在一棵樹上。現實、夢幻、瘋狂間,樹終於守住了自己的價值體系和情感世界,也找回了久違的尊嚴。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為了能演繹好樹先生老酒鬼加老煙槍的形像,原本不抽煙的王寶強,電影開拍前幾個月就學抽煙,有時甚至一天達三包煙。酒量不佳的他也開始喝起酒來,頓頓吃飯不離酒,就為了找到愛喝酒的人,平時那種暈乎乎的狀態和眼神。影片裡,王寶強光憑一個抽煙動作就封神,還被寫入教科書。


電影當年上映時被視為爛片,觀眾紛紛表示看不懂,票房慘淡。十年後,這部電影重新在網路上出現,當初開駡的人紛紛道歉:


“簡直封神之作”

 “不是電影不好,是我沒看懂”

“ 我好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他就是樹,樹就是他,一棵在寒風中葉子早已敗光光的樹,一棵來不及拔高長大就已慢慢死去的樹。

他就是樹,樹就是他,一棵在寒風中葉子早已敗光光的樹,一棵來不及拔高長大就已慢慢死去的樹。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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