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評｜契訶夫《海鷗》成為一隻脆弱受人眷養的海鷗
上周在 Youtube 看完限時播放的 Othelle 後，馬上使用影片提供的 Coupon 購買 NTLive at home 會員，看了 《海鷗》。契訶夫的戲劇創作，是我大學時期最有耐性細細閱讀的創作。因為課程的緣故，接連看完《櫻桃園》、《三姊妹》、《海鷗》。如今，我幾乎想不起這三齣戲的內容，於是藉此機會重讀了一遍《海鷗》。
National Theatre Live
契訶夫的《海鷗》，細膩的描述場景，庭園、湖水、飛鳥，書房、馬車，閱讀時自然而然想像出閃爍、朦朧、典雅的復古濾鏡，每一段都相當寫實。然而 Jamie Lloy 導演呈現的卻是極簡、抽象、疏離的世界。舞台上只有綠色的椅子、木質背景與地板，演員如同裝在木箱裡的偶。演員的動態也配合著場景，俐落、簡潔。雖然這麼形容不合宜，但我總想到「窗明几淨」四字，充滿現代氣息。劇本由 Anya Reiss 改寫，也將時空移至近代，並且調換幾段鋪陳段落出現的順序。例如第一幕，原先由小學教職員 Medvedenko 與 Masah 的經典對話開場：
「你為什麼總穿黑衣服」
「我在為我的生活掛孝，我很不幸」
她重新排列後，第一幕直接帶著觀眾闖入 Konstantin 戲劇首演的排練現場，雖然沒有如劇本般經過一番對話，顯現 Konstantin 的母親 Arkadina，身為知名演員的對兒子創作的輕蔑、不重視。至使 Konstantin 惱羞成怒、中斷排練，決定放棄這齣戲。但我們仍被開場的衝突氛圍抓住，好奇這群人到底是誰，彼此之間是什麼關係？對於未讀過劇本的觀眾而言，是引起好奇的鉤子；孰悉劇情的觀眾，則獲得新鮮的切入視角。這些微幅的調整讓劇本擺脫原先「拖沓」的感受，讓節奏輕巧不少。
劇本裡有兩段對話，令我反覆咀嚼，同時也是演出中最期待看見的橋段，意外地都與 Trigorin 有關。今天想先聊聊這兩部份。
第一段是 Trigorin 與 Nina 在第一次在湖邊的對話，Nina 腳邊放著 Konstantin 適才用獵槍擊下，沒有生息的海鷗。 這一段落顯現 Nina 的單純，對 Trigorin 的才華無限的欽慕，她說數十句美麗動人的言語，傾訴自己的愛慕。本應升溫、充滿愛意的段落，卻在 Trigorin 看見海鷗說出的那句話軋然而止，他說：
「沒有什麼重要的……忽然來到的一個念頭……（把他的筆記本藏起來）為一篇短篇小說用的故事：一片湖邊，從幼小就住著一個很像你的小女孩子；她像海鷗那樣愛這片湖水，也像海鷗那樣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來了一個人，看見了她，因為沒有事情可做，就把她，像這隻海鷗一樣，給毀滅了。」
（焦菊隱 翻譯版本）
看見這段文字，我第一想法是認定 Trigorin 的創作才華，他的感官無時無擷取靈感，創作的素材從生活中俯拾即是。緊接著，我才意識到他這句話多麼可怕，這是一句預言， Nina 將成為那隻無辜的海鷗。當我理出這殘忍的結論時，卻看到 Nina 以這句話收尾：
「我像在作夢。」
如同一聲墜落的重響，看見他人的深淵卻無能為力。
這一段呈現於舞台上，Nina 和 Trigorin 兩人相鄰，各坐一張椅子，時而相互凝視、時而遠望。起初我十分投入兩人的對話，直到 Nina 大段獨白，提到她甘於身體的貧苦也要精神的追求，她不只要追求演員的幸福，她更要失明顯赫的光榮。本應安靜的張狂與渴望，在 Emilia Clarke 愈來愈微弱的聲音詮釋下，我赫然出神，錯以為自己在聽靜心冥想，與我原先期待的情緒稍有落差。
第二段落則是 Trigorin 與 Arkadina 的一段爭執。 Konstantin 本就忌妒 Trigorin 身為母親的戀人，奪走她的注目與愛，現在 Trigorin 竟又與自己追求的女人 Nina 陷入熱戀，他更感憤恨。對 Trigorin 提出單挑。母親 Arkadina 為避免紛爭，於是要求男伴 Trigorin 一起回城裡。原先 Trigorin 捨不得離開，還沉醉於年輕女子百般愛慕的快感中。即將爭吵之際， Arkadina 竟話鋒一轉開始稱讚 Trigorin，首先宣示主權，再稱再他是俄羅斯唯一的希望，讀他的作品情境、人物、幽默都恰到好處、渾然天成。此話一出，Trigorin 馬上改變主意，如同嬰兒趟回母體一般溫順，答應出雙入對回到城裡。
「我沒有自己的意志……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意志……懶散、軟弱、永遠順從，我真的生來就是叫女人們討厭的啊！那麼，領著我走吧，帶著我走吧，只是，千萬不要叫我離開你一步…」
舞台上扮演 Arkadina 的演員 Indira Varma，詮釋此段落時，態度、神情都明顯的轉折，從理性勸說，轉變為鄉愿、情緒化的反諷，再至裝可憐、柔弱的情索勒索。全都行不通後，她收束表情，抖抖肩後開展開自己最在行的攻勢——「吹捧」。 Indira Varma 的表演粒粒分明，將前述的幾個步驟，明瞭的舒展開，不得不讓人覺得 Arkadina 真是個既聰明、又苛薄，卻令人ˋ著迷的女人。
此一段落喚起我的思考，原來 Trigorin 即便是一位成功的作者，也渴求他人的認同，從年輕女子到熟齡女伴，都為他的創作沉迷。如此一來，他才能安放自己的靈魂。他既是無心摧毀海鷗的路人，又是一隻脆弱受人眷養的海鷗。
我寫道到此，仍難以釐清本齣戲的主角是誰？又或者這是一幅眾人的畫像，只是此刻的我，強烈的與 Trigorin 這角色共鳴。故事裡每個人都有執著，逼近瘋狂的追求，甚至不畏同歸於盡。 Trigorin 則不然，他懂得運用自己的優勢，卻又時時刻刻懼怕用盡才能。生怕不再是聚光燈下的焦點，他的靈魂需要肯定與稱讚投餵。於是他為自己留了一條後路，一副柔膩溫暖的酥胸。令人感嘆，他的狀態也許是現代人最常做出的屈就，曾經以為特別的自己，在走出社會的某一刻，發現光環逐漸黯淡，於是一步步鋪墊安全的巢，讓自己成為一隻被勸養的海鷗。
◇ 劇名：#海鷗 TheSeagull
◇ 劇作家：#契訶夫 Anton Chekhov
◇ 翻譯：#焦菊隱
◇ 閱讀進度：4/4
◇ 演出：
National Theatre Live: The Seagull
Director｜Jamie Lloyd
Writer｜Anya Rei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