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看胡金銓《空山靈雨》,只覺得傳說中的武俠電影大師怎麼會做出這麼莫名的電影呢?後來才曉得他好在哪裡,又何以極其珍貴。本期來談談林靖傑紀錄片《大俠胡金銓》兩部,順帶也講述胡金銓武俠的至妙高絕。
我喜歡看失敗,倒不是那種過得不好所以著迷於看別人過著衰敗悽慘人生而舒爽的酸民心態,而是喜歡看人如何處理、面對失敗,但亦非想要從那些失敗得到所謂的教訓、提醒,藉此迎向成功,而是我總以為與失敗相處才是人生的實相,我喜歡看的是人如何消解失敗,或者當被失敗擊倒時,仍舊堅守著自身堅持的意志與樣貌──
對我來說,持續為了理想和失敗拉鋸的狀態,簡直是閃閃發亮的珍寶。
林靖傑的紀錄片《大俠胡金銓》(2022年)分為兩部。第一部曲《先知曾經來過》,以胡金銓的電影成就,特別是武俠電影《大醉俠》(1966年)、《龍門客棧》(1967年)、《俠女》(1971年),以及鬼魅為題的《山中傳奇》(1979年)、禪佛故事《空山靈雨》(1979年),從世俗賣座成績、電影技法流風所及,乃至於作品的藝術高度等,剖析定調胡金銓超越時代的價值與地位,包含香港名導徐克、吳宇森、許鞍華在影片中亦自陳深受胡金銓影像風格的影響。簡言之,第一部講的是胡金銓的成功學與舉世輝煌。
而第二部曲《斷腸人在天涯》,則是切入胡金銓身為創作者的無奈與孤獨感。開場就是胡金銓的親人(姪子、姪女)去講述他的私生活樣貌,再進一步推展開來,他如何從中國內戰逃至香港,困苦生存,進入影視圈做道具、陳設等等,而後成為諧趣的演員,再慢慢獨掌大局地成為導演,其慢工出細活作風,使他得以拍出完美的電影作品。但到1980後加速年代,風雲變色,忽然他就變得不合時宜了,尤其是《俠女》、《山中傳奇》、《空山靈雨》的票房失利,更使他難以獲得拍攝資金,即便是金庸屬意胡金銓改編、徐克力薦他導演的《笑傲江湖》(1990年),也在片商的干預下顯得左支右絀,最後只得退出。
林靖傑由外而內地逼近且敷演出胡金銓的黯然消魂失敗史,藉眾多人物訪談帶出他無歸屬地、過客般的難解失意。甚至胡金銓於手術中驟逝,用心陪伴他晚年的小榆,還被輿論攻擊,差點愛人無從送終,這樣的盡頭看起來何等悲涼。
王婉柔導演的紀錄片《千年一問》(2020年),深刻追跡了我心中臺灣最秀異的漫畫創作者鄭問,在巔峰期於日本接連發表《東周英雄傳》(1990年)、《深邃美麗的亞細亞》(1992年)後,逐漸陷入困境,即便後來仍與香港兩大漫畫家黃玉郎、馬榮成的公司跨界合作了《漫畫大霹靂》(2000年)、《風雲外傳:天下無雙》(2002年),此後卻轉投遊戲界,不復聞問其創作。
侯孝賢《刺客聶隱娘》(2015年)用了青鸞舞鏡的意象,微妙地闡述了一個沒有同類之人的孤寂感。胡金銓、鄭問──還有1960年代大寫女性主義、情慾探索、武俠宇宙學的司馬翎,以及1980、90年代完成武俠驚世猛作《少林英雄傳》、《龍虎山水寨》的郭箏──也是這樣的人,他們都從通俗領域出發,而走到了極限之處,往藝術深處穿去,再也無從回頭了。渾身都是技藝、不斷追求藝術至高性的他們,終落得寂寂無聲,只能沒有同類的奮舞以絕。
我以為,胡金銓的失敗是最好的失敗──因為他自覺地從商業轉向藝術,從《俠女》就很明確地看出如此傾向,前頭妖魅氣氛滿檔,中間是屯堡決鬥,後段則是加入了慧圓,尤其是片尾與東廠許顯純的超凡、世俗大對決,當慧圓大師受傷流出金黃色血液,許顯純陷入幻覺,胡金銓還動用了奇異至極的負片技術,讓影像、色彩變得怪誕,儼然某種超脫飛升,突破寫實,將充滿苦難、私刑、瘋狂的明朝歷史甩脫,《俠女》也有了至高境界的追求、渴望和實現,變成超現實電影。
這一場大決鬥極富詩意,而且盡是莫解之謎,彷若將未知具象化在電影裡。裡面也隱隱夾帶著除魅的意圖,闡明了濫用權勢者才是真正的妖魔鬼怪,並且暗暗符合武俠史發展──從鄉野奇譚神怪武俠的路數(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進化成理性、寫實的武俠(梁羽生、金庸),最後是大窺禪學奧妙或說是天人之學宇宙之道(司馬翎、黃易)──胡金銓的《俠女》完全就是孤掌大鳴,超前武俠被視為娛樂產品的時代。
再來的《山中傳奇》、《空山靈雨》,則是深化了《俠女》的探索,持續在人鬼、禪學的生命體悟中邁進。兩部電影最好看的就是走路,旅人不斷地在南韓壯麗山水中移動,彷彿行走的詩句。我極喜歡這些在路上的風光,彷彿人心人世的隱喻,後來也在希臘安哲羅普洛斯(Θεόδωρος Αγγελόπουλος)、日本是枝裕和等導演的電影裡,看到同等魅力的行路影像。
另外,《山中傳奇》、《空山靈雨》如中國山水畫卷般的風景之再現,也正是胡金銓電影的瑰麗、奇絕之處。那些山川自然景觀的詩意捕捉以及人生寓意,日後在《刺客聶隱娘》、王家衛《東邪西毒》(1994年),乃至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三部曲(2001-2003年)鏡頭裡的紐西蘭景色,皆可見得相似的應用。
《大俠胡金銓》最後調度胡金銓的拮据、淒涼晚景,以及壯志未酬(多年計畫拍攝的《華工血淚史》,在資金到位、主角邀請了周潤發、又有吳宇森應允監製的情況下,胡金銓卻因心臟手術溘然而逝)。受胡金銓大力提攜的武術指導、演員胡明才說:「我還活在他的時代。」胡金銓則自言有一個品牌,卻只有他一個人。許多親友大多廢然嘆語胡金銓生命終期的落寞。
唯峰頂與深淵是同時並存的──身為武俠人如我,看到了胡金銓武俠顯示、張揚了武俠作為藝術的另一種巨大可能性,尤其是他對徐克、吳宇森以及李安《臥虎藏龍》(2000年)的啟發、影響。但當胡金銓從武俠類型裡解放出來,目擊並實踐電影的招喚術,對寫意、境界大升級,他推進到更高、更全面的整體性認識,但也意味著他終將迎向孤獨是必然、失敗是常態。
胡金銓的荒廢與鬼魅美學,或許源自於他是從亂世裡掙扎著活過來的人,又見證了電影盛世進行式,而後淹沒在港臺新浪潮裡,成為孤軍獨旅,直登武俠晚期風格的極致:一方面是落後給加速的現代,另一方面他又是回頭到前一個現代裡找尋繼承和創新。林靖傑看到了胡金銓的失敗,但我目睹了以失敗做為人生美學的可能,我總覺得胡金銓不止是一個電影人,更是一個孤獨的書寫者,只是他用電影在寫作。而這樣的前行者,總是帶給我力量。
借用唐諾《我播種黃金》(2023年)對英國小說家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哈瓦那特派員》(1958年)的評價:「這樣一個人毅然反擊一個巨大的黯黑力量、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一整個不見盡頭的群眾,這令人動容──完全是明知故犯,不天真,沒僥倖,幾乎已完全知道其大致結果(或曰下場),知道絕不會有你們講的那種勝利。這裡,葛林劃下一道線,脆弱不堪但滿滿意義的一道線。」
胡金銓或許還天真地等待著他的勝利重新到來,並沒有達到葛林那樣的心清智明,但他的那幾部傑作確實劃下了一道脆弱難擋但又充滿意義的反擊線,揭示著武俠進化完全體(或說終點)的到來。單單這一點,就足夠讓後輩如我心生真摯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