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

2023/10/3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日本舊事 (8)

2000年3月27日 禮拜一

 

今天放學搭電車回家,我照例打開書包拿出我的小小筆記本,上面寫滿了日文單字。從學校坐到川崎的這35分鐘裡,我喜歡一面觀察車廂裡的乘客,一面背我的單字。有時候累了,我會閉上眼睛休息,淺淺地瞇著,不會熟睡到把頭靠到隔壁乘客的肩上,也不會流出口水,而且就算是處在睡眠狀態,我的眼皮似乎有計時功能,讓我每次都能在抵達川崎車站前悠悠醒來,還有時間整整頭髮,從口袋裡拿出車票準備下車。

這是我一個多月來練成的電車功,而我的指導老師就是在我身旁來來去去的日本乘客(這只是一個假定,他們當中可能也有韓國人,中國人,台灣人…)。他們的行為有一些模式可以遵循,通常眼睛呈睜開狀態的大部分是在閱讀,而不閱讀的八成在睡覺(其他二成在與人聊天,看東看西,發呆…等等)。

日本人愛看書,電車上常是人手一本,中老年人通常會看『文藝春秋』這類的雜誌,青少年則是看課本(背英文單字,數學公式,歷史年表,化學元素表…)、或是小說漫畫的居多。其他的人大多數看『文庫本』尺寸的書(規格比一本正常的書小,攜帶方便),至於內容是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因為日本人不喜歡別人知道他們看的是什麼樣的書,所以只要吩咐一聲,書店通常會貼心地為買書人在書上包上一層紙(這種近乎被害妄想式的謹慎而衍生出的服務令人驚訝。被人知道書的內容有什麼關係嗎?)。相較於這些害羞的日本人,有些人顯得恬不知恥,他們在公共場所也能心無旁咎地看著色情漫畫、色情報紙。

 

知道有色情報紙這回事還得歸功於上個月一位坐在我隔壁的伯伯,當時他穿著一襲深色西裝,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地看著手裡的報紙。就像所有正常的報紙一樣,那報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我也不疑有它,只是…那位伯伯把報紙折得有點怪異,折起來的部份過於小,似乎在遮掩著什麼。我於是慢慢往後靠,輕輕將背部抵在牆上,此時我斜著眼能瞄到他手中報紙的內容。

咩?

我看到三個沒穿衣服的女人在搔首弄姿的照片。

我的姿勢不變,伯伯有點不安地把女人照片的部分折起來,看了一會兒純文字的部分,他又改變了報紙的折法,這次出現了五個沒穿衣服的女人。

我繼續維持著姿勢,不過我不看報紙,改成看著他,想試驗看看我的眼神有沒有銳利。過了一會兒他沒什麼反應,我於是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伯伯那張嚴肅的臉顯得有點慌,他微微偏過頭,接觸到我的眼睛,我視線不移,定定地與他對看,整整兩秒後,他轉過頭去若無其事地快速翻了翻手裡的報紙,然後把它折成小小的一塊,塞入他的公事包裡。

 

今天在電車裡沒有遇到像伯伯一樣的人,我翻開筆記簿,讀了第一個單字。

『鼻を突く』

讀法:hana wo tsuku。

意指:撲鼻(而來)。動詞。

我默默唸著這個字,並試著練習它的各種動詞變化型態,邊唸著邊想像一些相關的景象。

香奈爾五號,剛起鍋香噴噴的菜餚,巷子裡垃圾堆的惡臭,春天飄在空氣中的花香…….

 

「哈啾!」

冷不防地打了一個噴嚏。

坐在我對面是一位穿著長靴的時髦女生,她面無表情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用粉撲繼續對著鏡子朝臉上按。

長靴女孩把嘴唇與嘴角的部份也仔細地撲成膚色,鋪完了粉,對著鏡子用各種角度檢查了將近3分鐘,此刻的她唇無血色,看起來像是個生了病的人。女孩對著鏡子微微動了動臉,似乎是滿意了,便把粉盒收進包包裡。接著拿出兩支眼線筆,一藍一黑,考慮了半天,最後把藍色的收進包包,用黑色的畫起眼睛來。

在行駛中的車體裡能安然地做這種事,真是令人佩服,女孩兩隻眼睛的上眼線畫了將近十分鐘,就在我快睡著時,她終於換了一支白色的眼線筆,開始畫著下眼線(只畫下眼線的中央部份)。接下來上場的是眼影,她低頭專心地調了顏色,在眼皮上刷出一片淡淡的芋頭紫,我心裡暗暗稱讚著。

然後女孩拿出一個小小透明罐子,裡面裝著亮亮膏,她用食指在罐子口沾了一點,小心地摁在芋頭紫上,眼皮於是隱隱地閃著,紫亮紫亮的。女孩停下手,看了一會兒鏡子,從一個小盒子裡取出一根棉花棒,讓棉花在眼皮邊上輕輕地滾著修飾著。接著她拿出一個睫毛夾,對著鏡子大夾特夾,害我看得驚險萬分,很怕車身一晃,她的整付眼睫毛就直接被拔光。幸好女孩功力高強,一下子就把兩眼都夾好了,對著鏡著眨著眼睛時,我彷彿可以聽到「啪噠啪噠」,上下兩排眼睫毛拍打的聲音。

然後,女孩在包包裡掏著掏著,不知道在找什麼,我一面好奇著,一面在心中幫她配著樂,噹噹噹噹,一副假睫毛出現在眼前,我當場差點沒有站起來鼓掌歡呼,因為早就想知道假睫毛是怎麼黏上去的了。可惜女孩只把假睫毛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就又收回包包裡,換了一支睫毛膏出來。此時電車正在一座彎曲的天橋上行駛著,車身搖晃不已,女孩於是開始表演特技,一手抓著小鏡子,一手穩穩地將睫毛膏刷上,表情像是外科醫師在開刀一樣,集專業與冷靜於一臉。刷完了睫毛膏,女孩再次滿意地對著鏡子眨眼,但這次是撫媚的眨法,慢動作地,啪噠,啪噠。坐在我隔壁的一位媽媽咳了幾聲,把頭轉去看窗外,我想她大概也和我一樣有反胃的感覺。

女孩陶醉了一會兒,立刻回到現實,把睫毛膏收進包包裡,又拿出唇膏。唇膏的顏色比膚色深些,並多了點滋潤感,女孩抿了抿嘴,就大功告成了。所有的傢伙都收進包包後,拿出一本書在手裡翻著。

 

女孩給我一種感覺,就是她人不在車上,而是在她家的浴室裡,相同的,我們這些坐在她周圍的乘客不是人,而是浴室裡的洗手台,毛巾牙刷,馬桶(希望不是我)….。她能旁若無人地完成整套上妝程序,不過,這會兒她手裡捧著的文庫本,照樣是嚴密密地用書店的紙包著。

 

我想我大概是永遠無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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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兩千年,那時人們剛從千禧蟲危機恢復過來,地球再次雀躍運轉。平成十二年,那個電車裡人手一本書的年代,身為少女的我,隻身在日本寄宿家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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