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7 鹿港 轉載請註明出處)
在迎接立冬的前兩天,今年的西曆11月5號,是鹿港郭厝南管館閣「遏雲齋」的秋祭。
郭厝里延續了此處的古地名。郭厝的名稱由來,是因為此地住民早期由郭姓宗族主要組成,他們的祖籍是泉州惠安百崎回族自治區,而泉州正是南管音樂的發源地。「流波治泰」所在的地方是現在的東石里,與郭厝里相接,從前是同被廣泛稱為北頭的漁村地區。東石的東興宮(主祀李府王爺)、郭厝的忠義廟(主祀協天大帝)和保安宮(主祀廣澤尊王)是北頭地區有交陪關係的主要三個角頭,當中保安宮又最為特別,有從保有郭姓宗族阿拉伯族裔的伊斯蘭信仰文化,漢化而轉變為主祀宗姓郭聖王公的這段歷史淵源。而遏雲齋的館閣就位在保安宮現址斜對面的巷弄之中。
傳統的南音館閣都會在館內供奉祖師爺「孟府郎君」,也就是絃友口中的「郎君爺」,而春秋二祭是全館共同祭祀郎君爺與館內列位先賢的祭典,也是南北館閣間相互拜訪交流的重要場合,通常會進行南管演出「指」、「曲」、「譜」的完整演奏,其間也讓各地來參與的絃友可以一同上台演奏祝賀,開頭更會有不同館閣所各自傳承的,向郎君爺與列位先賢祭祀稟告的儀式曲目。
秋祭的前一晚,大家先到館內大掃除一番,也提前把錄有列位先賢的掛軸、祭祀用的桌板都置就定位。發現先賢芳名錄的掛軸,沒想到落款者竟是流波屋主的父親,也是館內一位師姐的二哥,這位房東的姑姑、我們的師姐也就這樣在打掃之餘跟我們講起故事。街頭巷尾都是親友互相認識,這樣的社區聯繫在北頭的小漁村中似乎平凡無奇,但對我們這些外地人來說,卻是不可思議的緣分。
想起初來到館閣的時候,彷彿走進另一個時空,館內的氣息讓人感覺時間的流動靜止,凝結在某個古早的場景;牆上掛滿過去各個時空的照片、剪報和大小匾額,廳後的小房間也放滿各類樂器、樂譜和金獅、旗傘等等物品,似乎每一項都是值得深究的文物,難以形容的氣味和灰塵當然也更讓人感受這個空間所記憶著的種種陳厚歷史。
大家一起把平常的桌椅東搬西移,把惦記著故事的塵埃角落一一擦拭,難以想像的感覺。當初有如某種民族學者來田調般的他者眼光,充滿對異文化的興奮好奇,殊不知這異文化之時空是與自己如此接近。空間上距離在現代開車兩小時就能抵達的一百五十公里外,從彼到此卻包含了自身矛盾複雜的童年情感,同時飢渴於快速發展又緩緩教導我古意情懷的新店安和,城市與鄉村、純樸與市儈、美好與苦痛、想逃離又眷戀,各種兩極的情感一一重疊,刻畫在我的身體等待何時被喚醒去咀嚼;一個三十歲的身體與一間一百五十幾年的館閣之間,時間該怎麼計算?時間的軸線在此確實拉得極其細長,也確實折疊又壓得如此扁薄,超越任何刻度,如今在這空間裡一切交錯折疊的,又得以好好動手展開來欣賞。
個人的生命記憶和南管充滿儀式感的傳承因緣際會地結合了,乍看毫無關聯。而通過手上的樂器得到從身體至精神、靈魂深處的振動,把歷史長線中靜置的場景與人物按每個當下的因緣召喚出來。這麼說來,他們是樂器,也是法器吧?看到館裏的琵琶背後都刻有祂專屬的名字,「梅花」、「清音」、「遏雲」等等,令人尊敬又親近,我也暗自為手中夕陽般橘紅色的洞簫思索起命名。不過這該是另一個話題了⋯⋯。總之,館內的塵埃也許不像這些樂器可以入我們手中操演,但一期一度地拿起抹布擦去它,也許也不只是清潔,更是某種更體感力行的儀式吧。
回到手執溼抹布的觸感,我們正擦拭這些記載著過往時空的灰塵。這是再日常不過的居家清潔,可能有如家家戶戶的過年大掃除,但同時也感受到大家慎重的儀式感。捲起袖子,認真而默契,對館閣、先賢、郎君爺的一種渾融於每個行為舉止中、又不帶教條壓力的尊敬,在每個人身上都暗自地發光。這和大家平常的模樣有股可愛的反差,讓人自然地感受到秋祭作為一個活生生的祭典儀式,原來是怎麼一回事。平時這裡像一個大家庭,嘈嘈鬧鬧,有小孩、有青少年、中壯年和耆老,親族朋友間自然的情感交流和帶有地方特性的社區網絡生氣盎然;而我們在館裏大部分的時間,其實都是在欣賞濃厚的鹿港腔你來我往的打嘴鼓,每次和朋友說起我們在館閣學南管,總是很難形容這種只能臨場體驗的全方位文化薰陶。
我是觀察著一切進行的一個主體,從民族誌般的眼光到成為參與者之一的體驗,最後連結到自身生命經歷,透過這重儀式與情感的混合,也透過時間的催化與消彌,能成為「觀」本身,所以這隻從天空俯瞰的藍鷹才同時象徵觀看與顯化。
「臨觀之義,或與或求」這是《雜卦傳》對「臨」、「觀」兩個卦的總結,一者是求,一者是與,但並沒有說明二者各是何者,我想是因為兩者同為兩者。有另一種理解方式,「臨」是台上臨場演出者,「觀」是台下的觀賞者,在卦序上,竟是先登場上台演出,再下台當觀眾,臨場演出和台下觀賞,究竟誰是施予者,誰是求受者?這當中有《周易》不斷想傳遞的陰陽同體和循環反覆的觀念。想想我到鹿港這一兩年的心境轉變,原在台北的樂團休團,當時陷入了內心與外界同時的膠著焦慮;走下台到鹿港卻巧遇了截然不同的嶄新音樂世界,成為對整個南管文化好奇的新人觀看者,也是觀眾;在習得的另一種眼光的「觀」之中,又漸漸再讓自己「臨」場演出。
「盥而不薦,有孚顒若。」這是「觀」卦的卦辭,沒有元亨利貞任何一者,相對於前一個「臨」卦的元亨利貞俱全,想必兩卦有著特別深刻的思想概念要傳達。字面上的翻譯這段話:「盥」是洗滌淨身,「薦」是獻祭牲禮,「有孚」是自信或信仰,「顒若」是碩大而有威儀的樣子。洗滌、照顧好自身,保持清淨的狀態,是比準備多少牲禮祭品更為重要的,這樣的尊敬與誠心呈現出自信且讓人景仰的樣子;也可以說,看到人尊敬誠心的莊嚴,自然會對其產生信仰。秋祭前一晚的大清掃,秋祭開始演奏前的祭祀與〈三奠酒〉(祭拜先師)、〈金爐寶〉(秋祭使用)等道教稟祭曲目,都讓我親身體驗到觀卦卦辭的感動。
每每腦中念起這句話時,又有一幅新的畫面可以觀照。南管音樂中,在「指」和「譜」執拍者,即使並不演唱,但專心致一去呈現每一拍一撩的神情,我總覺得是某種向上天一段一段地傳遞音訊的信號發送器,透過我們在四維空間有限的身體振動與表達方式,將時空切分成一段段的,夾帶著集體的意念傳遞到那個時間與空間未曾分割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