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對鐵甲蛹老大和其他綠毛蟲兄弟姐妹們投入了人類複雜的關懷,我們也在這逐漸轉冷的日子裡繼續整理、豐富我們所生活的老屋,而毛蟲也接連在幾個夜裡逐一地消失在檸檬枝葉上。我們緩慢而持續地打造心中想望的環境,就像牠們日復一日啃食檸檬葉一般,對身邊消失手足的去向也漸漸溜到了腦袋的雜物堆放區,在勞動與思索空間安排的空檔中越來越少走進我們的思緒。
在前院,除了最一開始的檸檬樹和無花果,現在有了十幾個盆栽的植物,原本空曠平坦的紅磚空地,也多了腳踏車、機車,還有桌椅可以讓大家泡茶聊天。有兩塊用剩的舊棧板,也靜靜斜躺在牆角好一段時日了。這是我們鋪設客廳席地區域所收來的舊棧板,其中狀況最差的兩塊最後被我們棄置在前院,因為一般的回收廠不收,請清潔隊又要錢。這段時間漸漸有所人氣的前院仍有一塊堆放廢料的區域,提醒漸漸熱鬧起來的氛圍裡,仍有另一面待整理的未來事項,那永遠變化中又總是未完待續的狀態,如同總是奢侈地把當下揮霍在回味過往與幻想未來的我,也如同來路與前途皆未知的檸檬樹社區。
某天下午,天空是鹿港最常見的灰藍色階,我們終於決定立刻處理掉這兩塊棧板,揮別來自鄰居阿婆「會生白蟻跑到房子裡面把木頭都蛀了了!」的腦內迴音。問到了一間棧板工廠願意幫我們處理,我們隨即把它們疊上車送過去。二十分鐘的車程,到了棧板倉庫,看到整個大倉庫裡頭都是規格一致的全新棧板,疊到兩、三曾樓高,可以明白為何電話中的老闆帶著不太耐煩的語氣回應我們要送來的兩塊舊棧板了。
「有沒有長白蟻?」老闆一看到我們打開後車尾門就劈頭問道。
「沒有!」我們很不好意思地趕緊將兩塊棧板搬下來堆在一邊。即使和其他待處理的棧板放在一起,它們相形更糟的狀況還是顯得如此地麻煩人家。
要搬第二塊棧板時,我們同時在上面看到了一顆顏色焦黃的蟲蛹,Y驚呼出來。「有白蟻嗎?」老闆馬上湊近關心。「沒有,沒有,是我們家的毛毛蟲」,不記得是Y還是我試著開口解釋,我們天真孩童般的毛蟲觀察和感情不知道如何訴說,帶著尷尬和倉促的心情,一股要從胸口湧出的悲傷被迅速地壓抑下來,我們趕緊把棧板先抬過去疊好,然後到工廠裡借洗手台洗手。和老闆道謝完,他轉身走進去工廠後,我們才好再次仔細端詳那顆蟲蛹,輕輕捏了捏還有點硬度和彈性的蛹殼,把「我們誤會了!」的一絲絲希望再捧出來心疼地細究。
看著蛹的頂端被稍稍擠出來、殘留的乳黃色黏液,我知道是我們在上棧板時就已經壓爆牠了。牠的顏色和棧板的深色木紋完美無缺地貼合著,而十幾天來待在倚靠在牆上的棧板背面陰暗處,多麼舒適而安全。牠爬行的距離比盆裁到廚房牆壁更遠了好幾倍,幾乎橫跨了整個前院,牠找到了孵育夢想最完美的場所,卻成為了最意想不到的喪生之地。曾經讓我們讚歎的生物本能,那神奇的適應力和導航生命的體內宇宙,找到了最佳地點,大蟲和飛鳥都無法察覺,人類也無法察覺,但在我們所一手打造的人造環境中,如今竟諷刺地成了這種結局。
回程的小貨車上,Y在副駕默默地流眼淚,我透過滿是水垢的擋風玻璃,看著外頭灰暗天空下髒髒的路況,時間變得濃稠而凝窒。一手靠在搖下的車窗上,一手握著方向盤,吹著掃過車窗的風,這大概是人類男性自認最灑脫而率性的寫意之一了吧?而副駕滴著的愛人的眼淚,卻把整台車、乃至整條路都染成了孩童般的甜蜜幻想裡,最浪漫而悲傷的成長情結。很幼稚吧?不知道任何一個同樣姿勢操著方向盤的男人看到這畫面會作何感想?看得到我的眼淚雖不曾奪匡而出,卻透過整個畫面訴說著嗎?
那不只是誤殺一個小生物的內疚感而已,難道人類激起生命的慾望創造生存環境、排除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時,必定殺害著其他生物嗎?因壓死一顆蟲蛹,而不是宰殺、烹煮或吃著某個動物的經驗,再次被喚起這個自小糾結無解的生命問題,不知是何種的隱喻。那股直揪心胸的悲傷和愧疚感,讓我想起了一次小時候的回憶。年幼的我對在戶外第一次看到的蝸牛很興奮,不顧爸媽說牠養不活的說詞,堅持要帶回家養,隔天一早果然就看到牠在陽台的屍體。我哭得呼天搶地,不停喊「是我害死了牠!」,怎麼安慰都沒有用,媽媽看不下去,念了一句不好聽的,當下沒有讓我停止哭泣,卻讓我永遠記得這件事的結局。而這股直觀的揪心隨著血液擊打到腦門時,人類的心智又凜然啟動了。一種投射到全人類文明面對無垠可敬的自然時的共同情結甦醒,為了生存所得到的困惑與哀傷,我又想到了那個「榮譽之臉」(Kirtimukha)的神話故事。
印度神話三大主神之一的濕婆(Shiva)因為配偶神被戲弄而憤怒地召喚出能吞噬一切的神獸,受罰者卻誠心地謝罪求饒。濕婆決定原諒對方,但為了吞噬而生的神獸已然應了濕婆的一念召喚而誕生,如若沒有東西可以吞噬,那祂該怎麼辦?濕婆說:「那你就吞下自己吧!」於是,神獸從自己的尾巴開始吞食吃噬,最後吃下整個身體,只剩下一張臉。濕婆讚嘆眼前上演的是蘊含著生命真諦的榮耀行為,於是將祂命名為榮譽之臉。這張榮譽之臉,在現今的東南亞乃至喜馬拉雅山的印度教廟宇、居家建築、藝術品中都可以看到,成為了趨吉避凶的象徵物。
回到家,我們想像著牠爬到棧板背面的路徑,叮嚀著彼此要更細心觀察生活週遭,更呵護我們對這些生命乃至物件的情感。看著蟲蛹,想起Y在和鄰居阿婆分享這些綠毛蟲時,她不可置信地說:「彼个係蟲呢!」。「蟲」這個概念,大概就是指涉當人類提起精神整理、打造環境時,必須被驅除的事物吧?就因為鳳蝶的幼蟲恰巧不被人類的衛生觀念所厭惡及其相對親近的外貌,就和平常我們所驅除殺死的蟲有著天壤之別的待遇嗎?我們的心智給出了一個能指,但在遇到當下不符所指的經驗卻只能困惑地在腦中和自己糾纏,而無以言喻的情感只得在當中被壓得扁扁的,令人難以喘息。
幾天後,我獨自在家趁著難得的太陽清洗帆布,順手把一片撿來還不知用途的木板也沖洗了,翻面要曝曬晾乾時,才看到背面一塊清楚的黃黑唇印。這次黃色的汁液爆開在木板上的輪廓清晰明顯,也沒有任何誤會的可能空間可以多想。內疚和悲傷無以計量地加倍強烈,卻已無所謂行為上的反省了,那失落的無力感,渺小虛弱地把問題放大到以全人類與環境互動的方式去面對,面對犧牲與生命的本質,我只能靜觀自己內心燃起的各種情緒,並接受自己身為人類的命運,必須一輩子將無能承受的情感衝擊,稀釋轉化為和無邊際的心智能力共處的漫長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