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林蒲回到高雄市區那晚,和昨天認識的外國朋友再碰面。我試圖向他解釋大林蒲是什麼樣的地方,脫口第一句話是:「來回的路上,看到好多活的煙囪,一直在飄灰煙。」他沒問我,煙囪難道能分死活?話題很快就轉向對台灣環境污染的討論。
再上一次見到活著的煙囪,印象中已是童齡。家人每每從新豐開車往新竹,幾乎都會在鳳山溪橋停等紅燈,我則會將目光停留在遠處白煙裊裊的煙囪,高聳、迷幻。長大後,很少再看過它冒煙,我將其列入死亡名單中。
印象更深的是六燃的大煙囪,蝙蝠環踞棲息在二戰的遺跡,在死氣沈沈中振翅。
見慣了煙囪毫無生息的矗立,反而對活煙囪感到新奇,去程我就在後座默數著看見的數量,在能輕易奔馳加速的寬闊馬路上,懊惱數的速度遠遠跟不上。
機車轉彎經過加油站,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大林蒲到了。」朋友說。
啊,我的腦袋這才意識到抵達,比鼻子還慢上好幾拍。
在會使人中暑的天氣下,和大家在大林蒲緩緩行走著。同行有些陌生人,是朋友的朋友,幾位藝術家和相關研究者。
最有名的那位藝術家四處探勘清代磚的痕跡,努力在為一個人去樓空、裸露鋼筋的建築掛鉤歷史記憶。
另一位大姐早前在附近的廟埕口放了裝置藝術,作品的一部分是塊透明壓克力板,「擺來,一下子就髒了。」她說,推測是香灰。
我不確定這是否算是一種樂觀的思維,畢竟我所能聯想到的是曾見過的報導故事:過多的煙塵落灰讓國小孩子需要頻頻用濕抹布擦拭課桌椅——地方的印記是沾黏的灰燼,儘管有海風,處處是落塵。
墮入風塵,向來是比喻,在此地卻如此立體。
遷村還沒個期限,於是這趟還能見證所謂的生活痕跡。
聚會用的木桌上,三兩擺放黃色鯖魚罐頭,下酒菜吃完,空罐就能當煙灰缸。路邊的水泥灰牆上,有看似社造產出的作品,一幅幅拼貼貝殼畫綿延。
曾經,居民吃的是這海岸邊的魚,尚能撿拾到片片貝殼。
我忍不住幻想,千年以後的人來此挖掘,地層能擷取保存這段故事。
一位陌生的同行者興致勃勃地和我聊著他的研究,關於古文明中的巨人,因為能免費製造乾淨能源,被世界殲滅和無視的「真相」。
我半信半疑的耳朵,一半迷失在乾淨能源奇蹟般的過往、一半在小島的平凡鄉間感到遺憾。
我還沒成為古文明的信徒,但假如、假如深信寄託於彼,平凡彷彿還有機會被奇蹟拯救。
走到村落的邊緣,開始是填海造陸的地帶。初始感到彆拗,怎麼踩都不踏實,但走久了,也就忘了腳底其實隔著浪花。
一位過客能輕易忘記的事,同是一位居民無可逃避的事。
有人向我說,這裡的便利商店與公園綠地都來自企業的補償。我們紛紛走進吹冷氣納涼,再前往一個小村落中顯眼到不合理的大片綠草茵茵與遊樂設施。
同行的小孩一看到就興奮的衝上前,但一個連假的晴朗下午,沒有任何當地的孩子在那遊蕩玩耍。空曠到不可思議。
我忍不住想起,這裡的幼稚園從三間變一間的數據。
也想起剛去的便利商店,據說平日中午才會熱鬧擁擠,因為工廠人員去買便當和飲料。
真正不可思議的還是——這類的補償似乎無所謂收下,就像隨手把禮物放在別人家門口那樣。
自栽一大片花園的阿公,正用傳統的窯煮著飯,花香、炭香、飯香飄的好遠。和他打招呼時定眼一看,他的閒常午後抹上打亮眼影,腮紅鮮豔。
我們和阿公聊起他堆放在家門的木工手作品,興致一來,他叫我們稍等,要給我們禮物。從倉庫拿出來的是報紙層層裹著、完整打磨過的手削木筷。
他強調:「這是特特香哦!」其他分類是特香跟一般香,而他選擇送出最高級的特特香。
聞著特特香木筷,我連打了三個噴嚏。對自然與污染的不適反應竟然是一樣的,器官真是很幽默。
帶回台北後,木頭的香氣依然濃郁。根據報紙膠布的記載,特特香應從2011年傳香至今。
我驚嘆自然的韌性,不像人,呼吸逐漸梗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