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作品為2017年阿里山文學獎佳作)
孩の味
「お 元氣 ですか」,阿公跟每個路過的老鄰居問早揮手。
村子裡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阿公起的早,去開𥴊仔店門,顧店兼雕刻木頭,毛坯刀一下,ひのき氣味打開了一個美好早晨。
我忘記是怎麼認識阿公的,應該是在工作時,路過店裡,跟他買黑松沙士認識的。
阿公抽著菸,背瘠隆起像是海中鯤鯓,老花眼鏡湊近工作檯,眼就手,用砂紙將檜木構件慢慢地,順時針方向打磨拋光,自成一個宇宙。
「阿公,我要一罐沙士。」我湊近萎靡不全的小耳,重說了一遍。
「你來啊!」他放下刨刀,木屑散亂在工作檯上,刨刀和砂紙工整置放,彷彿每件工具都有個固定的窩。他起立旋身,鯤鯓沒有變成海翁,沒入海中,佝僂徐行,走入店內,拉開家庭式冰箱,拿出鋁罐,附上吸管,交至手中。
「啵!」拉環被扯開「咕嚕~咕嚕~咕嚕~」
億萬個甜蜜氣泡擠入一注冰線,嘴巴湊上,像嬰兒般反射吸吮,似乎想回到口腔期的簡單滿足。
一早擔任導覽人員的口乾舌燥,喉嚨像是嘉義正午的柏油路面,發燙坑疤,似乎可溶化一切,透涼小泡緩緩滲入,一點一顆脹破液化,冰鎮了煩燥,也甜入心。
小時候,還沒有發明「全民健保」這個名詞,感冒是沒有人去診所找醫生的,那可是非常奢侈的行為,我們都是去巷子口的西藥房抓藥,甚至要打針也行,若是咳嗽以上,感冒未滿,喉嚨不舒服的民間偏方,就是把沙士倒在碗公了加點鹽巴,聽說沙士氣泡可以化痰,若要開嗓,還有一招更猛的,老媽會叫我們先就位,加入一顆生蛋仁,快速攪勻,好像化學實驗般,氣泡瞬間膨脹,「快喝,不要停!」我捧著大碗公,像是「拚酒」般,使勁喝,大口喝,喝到一直打嗝,還不能停,這是我喝過最好喝最甜蜜的咳嗽糖漿,現在小七都賣保特裝,感覺少了一股氣味。
這個簳仔店依偎在村子邊,村子原本是林務局職員宿舍,叫做本村,現在職員搬走了,整建成檜意森活村,變成全台最大的日式木造宿舍群而聲名大噪,賣起驚死人的文創,阿公始終沒跟上潮流了,仍擇善而固執地販售諸如 : 蜜豆奶,黑松沙士,麥香紅茶等這類老派飲料,是整個村子唯一的銅板店,我路過走過,會來這裡喝一杯,這時,我像個小孩。
林の味
「お 元氣 ですか」,阿公跟每個路過的老鄰居問早揮手。
村子裡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阿公起的早,去開𥴊仔店門,顧店兼雕刻木頭,毛坯刀一下,ひのき氣味打開了一個美好早晨。
2014那年春天,魏德聖拍了一部很有嘉義氣味的電影。
「阿公,你有看過最新的電影「KANO」嗎?,你甘知影「KANO」的故事?」
電影一上映,我早就參加朋友的包場了,我愛打棒球,也爬梳了一些歷史,胸有成竹地問了這些問題。
「這我不熟に!」「你講的是「野球」和「甲子園」的故事嗎?」阿公笑得比以前更燦爛。
心想這應該可扳回一城,我也微微笑了。
「但是に,我也是KANO畢業ㄟ」阿公繼續燦爛地笑著。
「真ㄟ還是假ㄟ,KANO畢業ㄟ,不知影野球」我瞪大眼睛。
「我是「林科」,跟電影打「野球」的「農科」不同款科啦!」
1919年KANO設校,在現今嘉義高商一帶,是臺灣最早的農林學校,聽說是嘉義無法置州的安慰獎,剛開始只有「農科」和「林科」兩科,大家都搶著讀農科,可以直接去阿本仔的糖廠做工,林科的,還要學測量,要會爬山,要伐木,這些都在零度以下的山林間進行著,畢竟山中的生活,實在太苦了。
戰後,因為改朝換代,許多讀冊人一瞬間變成了文盲,但「林」科這門學問算是獨門獨派,阿公就因此直接進入林務局工作,最早是擔任文書,跟總務庶務有關,後來遠派至塔塔加的自忠工作站,住在檜木如海的雲裡,每週在山林與村子間來去,小火車串起兩個家。阿公總不自覺聊起山上的往事,像是天氣冷到要喝高粱酒暖身,火爐裡全部都是ひのき。
「燒ひのき,不會吧」我家把這當成藝術品,無法聯想在山上,他們要燒這個,才能洗熱水澡。
「你甘知影ひのき的原本意思嗎?」
"き"字是木頭,而"ひ"字有兩種解釋,一種跟"日"有關,一種跟"火"有關,都十足陽剛味。
ひのき有一說為"日的木",引申寓意檜木就是像太陽一般高貴,後世逐漸演變成在建造神社或神轎,舉辦祭典相關的活動時,一律採用高貴的ひのき以表示對神明的敬意。
"ひ"也是火的意思,代表這樣的木頭,非常適合來當燒木,因為檜木內富含油脂又容易起火,加上香氣濃郁,生火也不會冒出燻淚的黑煙,最適合做為生火的薪材,遂稱為"ひのき",火之木了。也因為植物木質部所蘊含的油酯,產生濃郁的香氣,讓大家迷戀不已。
我跟阿公都用台語對話,阿公的講話有股迷人腔調,因為他的語助詞很特殊,不是台語常見的「嘿」,「呦」,等,而是日語中常用的語助詞「に」,我是戰後第三代,日治時期對我來說,似乎太過於遙遠,有時阿公問我什麼,我也搭不上腔,考我一些簡單的日語單字,我也只能傻笑,或許是擔任導覽解說志工的緣故,我對在地文化和歷史還算有點認識,阿公喜歡講「古」,我也勉強算是在講「古」,講給門外漢的外地觀光客聽,但是阿公講的「古」,真的太「古」了,阿公活脫是剛從博物館驚魂夜那部電影中,逃出櫥窗的歷史人物般,用很有日本風味的母語,講述這些真的活歷史,活跳跳的故事,比任何書本還生動,有趣。
雲の味
「お 元氣 ですか」,阿公跟每個路過的老鄰居問早揮手。
村子裡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阿公起的早,去開𥴊仔店門,顧店兼雕刻木頭,毛坯刀一下,ひのき氣味打開了一個美好早晨。
每次跟阿公聊天,他喜歡吹噓他曾當過阿里山人,年輕時,好比敬山樂山的鄒族人,每週通勤往返平地和山野,跟同事們一齊在山林裡,努力工作,生活充實,在山上的工作站裡,不分族群,閩南,外省,鄒,客家,也不分米酒,二鍋頭,小米酒,黃酒,只要聚在火爐邊,同桌共食共飲,就是一家人。長官是1949年漂泊過來的新臺灣人,聽說開墾過北大荒,所以被派駐在塔塔加,教大家怎麼對抗他眼中算是小兒科的冬天,天氣越冷,他就越亢奮,他曾在下雪結霜的寒冬,打著赤膊,直嚷「這樣才有家鄉的感覺」「你就只有這麼冷嗎?這只能算是秋天而以。」
生長在南國嘉義的我實在無法體會,阿公所描述的冬之山,那種冷冽到連骨頭都會痛的早晨,必須要喝杯酒身體才能舒開,趾尖末梢神經才能連結上,才會有存在感,倒是我對他描述當年在阿里山公路還未開通的情形下,怎麼搭火車轉車的歷程,有共鳴,因為二十年前,我搭過一路直通山頂的阿里山小火車。
搭車是工作,也是生活。
天剛亮,就要從村子走路到北門驛,搭最早的火車上山,火車會在竹崎站停一下,這一段是平地線,車頭會換成28噸的大車頭,過了橋,就開始上山了,車子最不好走的,是在獨立山那一段,一直轉一直繞,最好就是過竹崎站,就趕快進入睡眠模式,才不會暈,約莫到了中午,同事會喚他起來呷飯,昏昏沉沉地,下車去吃便當,狼吞虎嚥地扒著飯,天氣冷,什麼都好吃,這時下山的火車也在此停車中繼,有些同事要回平地的家,有些同事要回山上的家,一上一下,一去一回,老同事在月台上碰面,從山林聊到家人,汽笛響起,準備上車,各自回家。
到了山上,大家都會在沼平站下車,因這裡是木材生產作業中心,光是員工眷舍而形成的聚落就有上百戶,每天晚上非常熱鬧,但阿公說他不能在此下車,他要繼續往上,在臺灣杉集材柱下方的鐵道,可以看到一個分岔道,分別是往上坡與往下坡,會漸行漸遠,往下就是剛剛行經的阿里山主線,往上坡走的就是哆哆咖線起點,這條鐵路可以通往兒玉(山上的人習慣說舊地名)方向,終點站就在東埔的哆哆咖,半途就可以在自忠車站先下車,然後走回工作站。
這段鐵路海拔甚高,雖然不長,只有二十多公里,由海拔2200公尺的沼平站直接開拔到2584公尺哆哆咖,切過多個峽谷,雲朵從山稜的縫隙遛了出來,填滿了所有的溪谷和橋樑間,連火車軌道都完全看不見,阿公第一次看到時,很害怕,但是相信同事運轉手(火車司機的漢字)的開車技術,後來就習慣了。
一般蒸汽機車是吃煤油,總是奮力地冒著黑煙,大家會緊閉門窗,深怕被薰成黑炭人,唯獨這段,小火車遨遊於雲海之上,阿公會湊近窗邊,讓窗戶微開,聞聞看,雲是什麼味道。
後記 : 非常可惜的,雲海上的小火車,已於1978年停駛拆除了,這段鐵路變成今日新中橫公路的路基來源,而哆哆咖變成了今日新中橫的塔塔加,終點車站就是現在的塔塔加遊客中心,而一場無名火也燒毀了沼平員工聚落的生活記憶,變成現今的沼平公園。
山の味
「お 元氣 ですか」,阿公跟每個路過的老鄰居問早揮手。
村子裡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阿公起的早,去開𥴊仔店門,顧店兼雕刻木頭,毛坯刀一下,ひのき氣味打開了一個美好早晨。
今早的天氣很嘉義,炙烤天龍國嬌客,大家撐起雨傘遮陽,沒人聽我導覽。
「你們摸摸看,這個ひのき柱子是方的,這就是日本人蓋的。這跟臺灣傳統閩南式建築中的柱子,不一樣,台灣柱子是用大陸的福杉,柱子是圓的。」
貴婦臉妝都花了,我自問自答自講自笑。
「為什麼日本柱子是方的,臺灣柱子是圓的。」
總算有人鳥我,卻問了一個不解風情的鳥問題。
「因為台灣郎個性比較圓融,日本人個性四四角角,哈~。」
說實在的,我真的不知道答案,但人在台上,必須要有問必答,大家嘻嘻鬧鬧繼續走下去。
同樣的問題,我去請教阿公。
「日本人做代誌很有規矩,長寬多少,都要測量,要方柱才能裁切工整。」
「因此我們只取ひのき的中段,這樣子會比較直。」
阿公說的「直」,有兩種涵義,一種是指樹幹比較「直」,一種是指紋路比較「直」,日本人會攔腰截斷,獨留樹頭和樹根,聽阿公說,日本人相信樹中有靈,尤其是超過千年的千歲檜,所以砍樹前都要先祭拜,不敢一次砍死,會讓它半死,與土地共存,我們漢人雖然是多神信仰,但是只要一上山,就變成了無神論。
「戰後,還施行一項政策,稱作殘材處理,我就是那個時候進林務局的」
殘材處裡,顧名思義就把紋路紊亂的樹頭連根拔除,接著送進嘉義市區的製材工廠裡修飾。
說也奇怪,模樣越怪越醜越亂越有人愛,還被當成藝術品對待,商人發明了一個很有藝術的名詞,叫做「奇木」,尤其有「樹瘤」的,更是極品,於是整個嘉義市的藝品店和茶葉行,都會有張樹根橫切剖面的泡茶桌,這算是基本配備。
「阿公,你當年在山頂,做什麼?」
「當年的水山線,哆哆咖線,霞山線都是伐木的產業線」
「我是派在線上的自忠工作站,負責造林植樹的。」
我試著想像阿公踩踏在遍地屍體的原生林裡,緩緩地種下樹苗,像是幫忙善後,像是個善良的贖罪人,他孤獨地面對這個爛攤,他是個種樹的男人。
從山上的家又回到了平地的家,依舊遍地屍體,只不過這次剁的更細,看不出原貌,製材廠裁切原生檜時,會遺留下許多「材角」,家家戶戶撿拾棄置不用的,回家燒開水。
他也去揀拾了一塊,他猶記得這個味道,這是山的味道,但已經沒有雲的味相伴,卻夾雜混濁的市儈氣味,味道依舊,但形體,不看也罷。
他依舊迷戀著山的氣味,迷戀林的氣味,迷戀嘉義,只不過他迷戀的一切,全變成了全在腦海裡。有天他動手了,在一鑿一刻中慢慢復刻他心中的老嘉義,嘉義神社,製材所,嘉義古城等等,這些來不及告別的年輕記憶,阿公用阿里山版的樂高積木,慢慢拼湊回來。
回味
某天一群年輕人,來簳仔店買硬殼的。
「想不到這裡沒便利商店,買菸不方便。」
「我這是有公賣局的菸牌に」阿公指著一個大圓鐵牌說道。
「你看這個有像club嗎?」阿公指著桌上的創作品,入口處有角窗,而屋頂上有小尖塔。
「有像,有像,這很好認啊!這是檜意森活村裡,剛剛走過的營林俱樂部。」
「我們住在這,不叫這裡檜意森活村」,我們叫做「本村」。」
阿公細數這裏的聚落,一一點名,文化局那邊是藤田むら(村),那邊是工人在住,北門車站再過去是阿里山むら,是臺籍員工在住,……,阮住這,這裡就是本村,全是阿本仔在住,……。
年輕人輾轉提到,他們晚一點要開車上山,入住阿里山遊樂區,第二天一早要專程去塔塔加騎自行車,原來當年的水山線還在,林務局特別整修成登山步道,還可以連接上了特富野古道,入口就在自忠,這裡是鐵馬族心中的夢幻熱血騎徑。
「你可以幫我,拍自忠工作站的照片嗎?」
後來阿公非常高興地,拿我看這些照片,照片是工作站正門,停著幾台公務車和小發財車,自忠工作站因為沒有伐木業務,造林業務完成階段任務,所以裁撤,併入其他工作站。
「阿公,那些少年仔,拿照片給你時,你有問他,那些樹的事嗎?」
「有問,但他不知道,我在問什麼」說完,阿公繼續雕刻,不語
有天,希望我能帶阿公,回到山上,看看他當年種下的孩子們。
然後大聲地,喊著「お 元氣 です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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