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解
幼年時最常在這追趕跑跳的臺北文昌廟,也是庇佑著眾多迷途考生的文昌帝君。在國中的北北基考試前,曾向祂允諾若順利考上成淵,便可以不時抽空回來探視,幸好最後如願以償。
從成淵一路漫步到廟宇的路途不需要十來分鐘,但每一次回到此處,體感上都像是穿越了好幾個世紀。種種回憶儘管只是十餘年前的事,還能清楚熟悉的事物不多,更多時候都是兒時身體記憶自然折射出的倒影。
環視周圍,取香處旁的瓦斯管線延伸到葫蘆狀的小小銅器裡,燃香的爐火與舊時的設計依然不曾變過,把開關向右轉動而升起的火苗也與當年如出一轍,也許這正是廟宇總能使人放心的原因之一吧。
「我回來了。」
手持五柱剛點燃的香火依序從天公爐開始參拜,文昌主神一路緊接關聖帝君、朱衣神君到文魁夫子。我並不是任何一間廟或是神明的信徒,單純只是像見到老朋友般與他們閒話家常。
「抱歉有段時間沒來找你們。高中的生活好像不如想像中輕鬆簡單,不知不覺就到了要畢業的時候了。但我知道你們一直都理解,也都默默觀望著一切。每次回來,這裡都比生活中的一切讓我來的更加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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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開始,學測給人的壓力已經使人無力分神面對太複雜的人際關係。阿堯與我兩個人互相陪伴,渡過那段再度被考卷淹沒的時光。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太有辦法靜下來聽課的人,上課時間不是睡覺就是玩手機,或是在英文課讀化學、數學課讀中文。作業也是愛交不交,畢業時雖然學分都有修滿,但許多選修課程放著被死當也不想花心力去應付。
聽人家常說臺北市公立高中的學生愛玩又會唸書,我覺得說對了一半,因為有一半的學生上課時間都在做自己的事,另一半的學生都是回家後才努力唸書,為的就是不想看起來過於認真又考不好,最後被其他人私底下嘀咕和嘲笑。除非遇到氣場能鎮得住整個班級的科任老師,否則大家都是敷衍了事。
學測過後,各自的去向塵埃落定,某些不滿意成績的人繼續備考。我跟阿堯都選擇接受學測的分數,照著跟他討論出的結論填了志願序。原先滿心期待能唸同一所大學,繼續維繫著這樣深刻的,好像也只能說是友情。而不再需要高壓備考的高三生們,好歹也放下一顆心中的大石。
某個假日的午後,阿堯約我出去說有事要和我說。我心中惴惴不安,卻還是若無其事的赴約了。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阿堯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遠方,雙手焦慮地搓揉到出汗。
「怎麼了?你問吧。」我沒有太多表情,那看起來並不是好事。
「我想問你,如果我跟高要在一起的話,可以嗎?」
「嗯⋯⋯。」
為什麼要問我呢?就算明知道答案我還是想要問為什麼。明明知道這段時間,我們吵了無數次架,每一次沒有說開來的話都是因為太過在意對方,你還問我會怎麼想。憑什麼把決定的責任全部丟到我身上?只是我依舊面無表情,沒有把心中千百個問題問出口。
「我能說不行嗎?」
阿堯尷尬笑了幾聲,笑著說可以啊。
「但你認識我這麼久了,你知道我不是這種人。」
他苦笑著,我也苦笑著,光是壓抑著那些隨時會失控的情緒,就已經費勁我全部的氣力。高是他國中的青梅竹馬,是的,是位生理女。我並不認為他真的愛她,我覺得他只是想要藉口逃開與我難以釐清的複雜狀態。
分開回家的路上,我不停想著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在我想休息時能臥躺在他的懷裡,在收到卡片時忍不住高興地親吻,在捷運上因顧慮對方感受而落淚,在無盡的夜晚叨叨絮語。有時小心翼翼說出本身不具任何意義的那三個字,但始終沒有任何一個人給的出承諾還有約定。其實我們打從心底清楚明白,該來的這天總會來。
從捷運站步行回家的路上,有位正在慢跑的阿姨不知怎地向我打了招呼,說年輕人多走路回家很棒,現代的人都不太出門散步了。我跟她說我喜歡偶爾走點路,可以沉澱一下心情。
語畢轉身過後,就算咬緊牙關我還是哭了出來,我好喜歡他,我多想任性一回不許他用這樣的藉口離開。那些過度的同理與尊重,反而使我們無法表達內心真實的,可能是更自私一些的話。但事已至此我又能說什麼呢?到了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長期以來說服著自己: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很滿足了,不用承諾也沒關係。根本就是大腦對自己開了無數次惡劣的玩笑。
那是我不願向自己坦承的膽小怯懦,理想天真。
在那之後過了一兩年吧,他們分手了。他和我坦誠,其實當初對話的幾個月前,他母親看到了我們倆的對話紀錄,生氣的責罵和質疑他是不是同志。他告訴母親他喜歡的是女生,想組家庭也想生孩子,那些對話只是朋友間珍視的表現而已。
他不是同志,而我是同志。無論在過去或往後的日子裡,我們每個人都在認知或是感受上存在著什麼樣的偏誤,對自己或對他人的誤解,始終都只能這樣,在有限的視野中奮力生存著,日復一日延續下去。
就在高中畢業前我回到文昌宮,望著從小陪伴在側又始終靜坐在那的神像,無奈地嘆息又苦苦地冷笑。
家庭、朋友、情人,沒有一個人能讓你永遠的依賴。在那尚未走入婚姻平權的年代,同志身份也並不是一個這麼容易宣之於口的事,我不想再一次次的失望了。可以愛,但要愛的有距離,可以依賴,但依賴也必須有所保留。除了讓自己堅強,讓自己勇敢茁壯,當下的我,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