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說到,孟光是一個敢當眾指責蜀漢四相費禕的老士官長。
孟光傳是這麼寫的。
「夫赦者,偏枯之物,非明世所宜有也。衰弊窮極,必不得已,然後乃可權而行之耳。」
「今主上仁賢,百僚稱職,有何旦夕之危,倒懸之急,而數施非常之恩,以惠姦宄之惡乎?」
「又鷹隼始擊,而更原宥有罪,上犯天時,下違人理。老夫耄朽,不達治體,竊謂斯法難以經乆,豈具瞻之高美,所望於明德哉!」
陳壽雖然不到惜字如金,但他真的不會記一些無關的事情。平常錄書信都要自己刪減的人,倒是很細緻把這段話記錄下來。
初步一看,大概可以知道,孟光在罵費禕推動「赦免」。
為什麼要罵這個事兒呢?
《後主傳》評其實就說到了:諸葛亮執政十二年(裴松之說他看不懂這句),基本不用「大赦」這招。等阿亮死後,整個就大流行起來。
評者(基本就是陳壽本人啦)認為,這就是阿斗昏庸的象徵。
先說一下,經常性的大赦,就表示「刑罰不行」。
年初才因為犯罪關進牢裡的,不到年底就放出來,這下除了就地正法還有啥可怕的?正所謂台灣殺一兩個人不會判死刑,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要提醒的是,這部分就是陳壽覺得「可謂昏庸」,裴松之覺得「其實還好」。
本身就是辯證題,沒有哪邊一定對。
不過我們實際來看數據。
劉備死時大赦,合禮。之後要一直到諸葛亮死,蜀漢才有大赦。
四年後,建興改元,劉禪立新后。看似合禮但問題在於你蜀漢沒有史官。改元不因天意,對於陳壽他們這種通儒派來說,就很不合規矩了。
好,延熙六年,又一赦,以尚書令費禕為大將軍。
你現在發現了,蜀漢大赦跟高層調動有關。
九年,第三赦,赦在蔣琬過世前,所以又是費禕搞的鬼。事為「費禕還成都」。
十二年,第四赦,夏侯霸來降。注意這是跟張皇后有關的。
十四年,第五赦,又是「費禕還成都」。
費禕期間共此五赦,老實說還不到「敗壞」。
敗壞在姜維。
姜維每年一還,五年竟有四赦。末了還有兩赦,已經很政治操作了。
但其實重點是什麼?孟光傳所記,乃是延熙九年之赦。那是孟老爺子敏感多毛在喊,說真的,重點就在「北伐軍還必大赦」。
這是費禕開啟的規矩。
我也常常說,姜維的軍事力量,其實多得費禕:不要光看姜維常被費禕節制,講真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姜維才能在諸葛亮過世二十年後還當上蜀漢軍事第一人。
然後我們想一想,諸葛亮的規矩是什麼?
北伐軍還必罰。就連他死的那一次,魏延都跟著陪葬了。
這時我們對於「蔣琬北伐不動」,跟「費禕找他聊聊之後就開始動」,就有了新的想法。
很可能是原因之一:北伐多敗,罰多於賞。
諸葛亮還可以用各種手法讓北伐一而再再而三,但他死了,越來越少將士願意配合北伐。你不能每次都叫我們出錢出力衝鋒陷陣,回來還要坐牢殺頭。
所以,費禕姜維用這種大赦法,讓蜀漢居民豪族願意持續參戰。
弊端同樣顯而易見:以返還必赦為動力,想要「活著回來」的比例,就難免大於「死戰到底」了。
費禕傻?姜維笨?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弊端,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北伐,政權無以為繼。這件事恐怕不只是我們的推測,或是諸葛亮的暗盤。而是確確實實在蜀漢四相包括姜維身上,被傳承的最高指導原則。
相對來說,孟光的反大赦,其實就可以看做蜀漢內部反戰思想的狼煙。
很有趣的是,孟光也說了:「這就是衰弊窮極,必不得已才能考慮拿出來的招數,我真不知道現在有什麼旦夕之危,倒懸之急?」
費禕只能表示謝謝指教。
幹就是有啊,就是那麼危急你們不知道我不能說啊。
若是陳壽只寫到這邊,那麼自由心證下,或許就要覺得孟光是個老番顛了。
我們繼續往下。
之前有後進譙周訪杜瓊,這裡則是後進郤正訪孟光。
郤正譙周在蜀書十二都佔了很大篇幅,略提一下。
比起譙周的通儒稱號,郤正只被稱為文士秘書郎,好弱。
有一次,孟光就問郤正,關於劉禪的太子目前學習狀況如何。
郤正表示:「奉親虔恭,夙夜匪懈,有古世子之風;接待羣僚,舉動出於仁恕。」
對於皇上皇后都很恭敬,認真學習不輸給古代的繼承人,對待官吏也都能符合仁恕。
聽起來不壞?
孟光說:「這跟家家戶戶的兒子有什麼不一樣?我是問你太子的權略智調如何。」
當一個皇帝,可不是當一個孝順乖巧的兒子就夠了。
很多人都會忽略這一節,孟光可不。蜀漢的下一任皇帝,能不能面對朝廷中的派系林立詭譎風雲?
郤正回答:「世子之道,在於承志竭歡,旣不得妄有所施為,且智調藏於胷懷,權略應時而發,此之有無,焉可豫設也?」
做為繼承人的本分,就是盡力符合皇上的想望,不應該自己擅作主張。而他的智慧更應隱藏,權謀只在合適的時候使用,實際的狀況到底如何,不是我們所能推測的。
你以為郤正好好的在回答問題,孟老爺子一聽就知道,阿正你不是在說太子。你在說你自己。
孟光便道:「我這個人比較直,所以每次議論時事,都會被其他人批評攻擊。我聽得出來,你不是我這類人。但也不是信口敷衍了事的那種。這樣說吧,現在天下未定(啊就三分),所以我認為智慧是最重要的。但這種事很講天分,強求不來。」
老孟要問的就是這個,雖然還有後半句,不過我想可以先從中得到一些訊息了。
劉禪是一個權謀之術大於智慧的皇帝,在孟光的眼中應該就是這樣,實際我們不好說。正因如此,孟光才會跟郤正說,下一代的智慧更重要。
「此儲君讀書,寧當傚吾等竭力博識以待訪問,如傅士探策講試以求爵位邪!當務其急者。」
這最後一句的意思,我想大致是孟光希望,太子讀書要養成「求知若渴」,成為一個真正淵博而專精的士人。
管輅常常在說的,也就是這樣。
當皇帝掌握智慧的「神」,了解真正的「大道」,那麼就能「行所當為」。
對應回來,也再次表示出,劉禪在「大議」(朝廷開會)的時候,都是在判斷當下的利益與情況。
同樣反應出,蜀漢朝廷就是「會嘴的人」在主導。而不是「領導者」在主導。
隨手舉個例,賈伯斯時代的APPLE,就是他在主導,而不是他看西瓜哪邊大倚哪邊。
這是孟光眼中的世界,同樣也是陳壽看到的,所以才會這樣呈現出來。
那並不代表,強勢領導人是最佳選擇。
成也帝皇,敗也帝皇。
或者都是THEY的錯,每個人都推了一把。
道是唯一,答案卻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