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窗外是否依然有藍天?

2023/11/2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國中時常進進出出訓導處的同學和學長們,總叫我「瑪利亞」,有一天學長莫名其妙跟我道別:「瑪利亞,我可能進去就再也不會出來了。」大學畢業,我走進那個傳說中只能帶蘋果、不能帶橘子的少年觀護所,隨著前行的腳步,身後科員將鐵門一道道關上,我看見不一樣的鐵窗......

那些被貼上「壞人」標籤的非行少年

當我還是個充滿膠原蛋白的肉感國中生時,曾因為被班上的小圈圈沒來由的討厭和一些行為,而以參加舞蹈社團和待在訓導處幫忙各種雜務轉移注意力和壓力。當年有個3M的廣告很有名,現在想想當然是一個充滿歧視的廣告:一個菲籍移工用靜電拖把,愉快地拖地,雇主穿得珠光寶氣,中氣十足大喊移工的名字「瑪麗亞」。訓導處裡常進出的同學和老師們看我掃掃地、替老師們擦桌子,常跟著開玩笑:「瑪麗亞,這邊也要擦~」身為天主教徒,聖名剛好還真的是「瑪利亞」,居然覺得好啊這樣叫沒關係,但寫字的話要寫「瑪利亞」(天主教版本的翻譯)。

和我同樣常進出訓導處的,除了一些和老師感情較好的同學和「小老師」,另外就是「訓導班」的學生了。「訓導班」並不是編制內的班級,而是時任的訓導主任為了不要讓一些不想上學的同學一直被通報中輟,而想出來的主意:訓導處後方的小房間,偶爾會飄出菸味、髒話和笑聲,但至少在這一方圓裡,他們不用面對同學害怕疏離的表情和老師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內建熊心豹子膽,我老是直接跟他們說我不喜歡菸味,互相尊重的意思就是如果旁邊有無法接受菸味的人,就要把菸熄掉。在幾次我上手把菸拍掉之後,他們終於知道我是認真的,從此他們還會彼此提醒:「瑪利亞來了,等等再抽。」其實我覺得他們人很好,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說他們不好、要離他們遠一點?

我要去那個只能帶蘋果的地方了

一天,大我一屆的學長招手叫我過去坐下:「瑪利亞,我要走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我,聽不懂他要走去哪?他看了看四周,小聲說:「我昨天殺了人,要進去那個只能帶蘋果的地方,以後應該出不來了,跟妳說一聲。」跟書呆子沒兩樣的我第一個回應是:「咦,你在告解嗎?」學長拍了我腦門一下:「說妳呆妳真的呆,告什麼解,我在跟妳道別。」

這場對話在我腦海久久盤旋許多年,一個不滿15歲的少年,因為家庭背景是黑道,被要求去擔任給欠債人最後一刀的劊子手以表忠誠,即便他也充滿著害怕、完全不認識那個被害人,卻要因此再也出不來了?為什麼他要告訴我?是什麼讓他願意向我坦露他眼底對未來的恐慌與畏懼?

在高風險家庭背景前,老師即便有心也無力

訓導處的老師們平常嗓門很大,兇起學生的臉超恐怖,但是其實他們的心特別柔軟。曾有一次生教提了一袋蘋果,說下午請假要去探望某某某,我好奇問他:「他是生病了嗎?」生教眼底有濃濃的悲傷:「他在少年觀護所,那裡不能帶橘子或香蕉之類有皮的水果,只能帶蘋果。」在生教的科普下,我第一次知道了一個叫做「少年觀護所」的地方,所有被通報逃學、逃家、觸碰到法律界限的青少年,都會到那裏去。

在我們的教育體制裡,讀書升學就是唯一成功的路徑。而在原生家庭背景複雜、功能不彰的高風險家庭裡,許多孩子早就沒有所謂的童年,好好讀書寫字還真的沒什麼用,在那些當下,強迫自己長出狠戾的保護色配合社會演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在他們的生活環境中,髒話、拳頭、比大聲是司空見慣,這些孩子害怕坐下來好好說話,因為過去經驗告訴他們,坐下來之後的談話內容都沒有好事。

在這間公立國中的訓導處,我看見訓導主任和老師們另一種的溫柔:拋開作業和許許多多的「應該」,在這裡只有一個規矩,叫「彼此尊重」。一個會用自己的特休假,千里迢迢跑到土城探望學生的老師,這份真摯的溫暖,讓我從14歲記到現在。如果可以,我也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鐵窗裡,變形的青春與童年

大學畢業,我在一位天主教會主教的幫忙下,參加了「天主教監獄服務社」,獲得每週二在台北少年觀護所擔任輔導志工的機會。第一次去的路程仍然記憶猶新,光是公車就搭了1個半小時,一路穿越嘈雜的市區、進入土城的小路,逐漸開往沒有店家的方向。門口科員讓我們登記後將手機和所有物品鎖進置物櫃,只能帶上課用的隨身碟和瓶裝水,用全透明的袋子裝著,待時間一到,科員按下遙控器讓我們走進一道道鐵門。

夏天的少觀所很熱,暑氣蒸騰的大教室裡坐滿大概四五十個男生,兩台工業用電風扇吹著所有人,充斥著賀爾蒙和汗水。這是「新收班」,凡是剛進少觀所報到,從外面進來沒多久、心性不定的孩子,都會在這個班級;當然,受到的管理和訓誡也更為嚴厲。看到我和另外兩位老師一起走進教室,破天荒地前後跟著四位科員,男孩子們的笑聲張狂到我瞬間有種角色對換,我才是被押進來的犯人的錯覺。

不過熟悉了之後,只要輪到我上課,他們就乖得跟什麼一樣,科員還開玩笑說裡面沒有機會看到年輕女生;一開始我還自以為教學有方,暗自得意,後來有一天孩子才在互相吵架時說出真相:「○○○你給我閉嘴!你把老師氣走的話,以後又只有阿嬤來上課,叫我們唸佛經!」

在新收班上「生活倫理課」,說實在也沒什麼八股教條內容要照本宣科,身為年輕女老師還獲享教室其中一台電風扇直吹的珍貴福利。我喜歡和孩子們對話,討論他們對過去遇見人事物的想法和做法,思考有沒有其他可能,或者聊聊出去以後想做什麼。這群因非行而折翼的少年,可愛,也渴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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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通常問台下的學生進入監所的原因,男生大約30%是逞凶鬥狠、20%是加入詐騙集團騙了人家錢,剩下一半大概就是毒品案件和其他五花八門的案由。聽說少觀所的回籠率是87%,科員搖搖頭嘆氣:有毒品案的孩子大概90%以上會重複進來再出去、出去再回來的循環。

某天上課,有個孩子無論我問什麼問題都大聲回應:「我要吃冰棒!」雖然真的很熱,但我還是覺得這孩子好像聽不太懂我在講什麼?請他出列才發現個頭嬌小,我問他:「你幾歲?」他回答:「9歲」的快樂神情差點讓我驚掉下巴。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是我發自內心真誠的疑問,孩子與我來往的一問一答間我終於聽懂:因為暑假很無聊,家裡沒大人,他溜去家樂福偷了一把玩具弓箭回家,在公園射小鳥。竊盜罪屬於非告訴乃論,他被關進少觀所兩個禮拜,在這裡有好多「大哥」一起玩,當作暑期夏令營,對比家裡永遠沒大人的無聊,這孩子簡直快樂地不得了。聽完我內心無比心疼又冒冷汗:怎麼辦,這樣好像會愈矯正愈歪耶......

矯治體系,社會安全網補不起來的洞

許多朋友曾經問我,在監獄服務有什麼用?再犯率這麼高,你的掏心掏肺能改變他們的人生嗎?會不會覺得很灰心?

我常跟孩子們說,是人都會犯錯,老師會犯錯、科員、科長甚至所長或總統也會犯錯,重要的是我們下次還要不要跌進同一個坑裡?如果可以不要再進來,誰想再進來?人的心是有力量的,希望你們未來有一天下定決心:我不要再做同樣的決定,覺得很困難的時候,記得老師跟你們說過我相信你們有能力為自己負責、有能力選擇不一樣的方式和人生。這些話在兩年間大概說了近百遍,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記得,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在未來有什麼改變。但我願意信任他們,我跟他們說反正相信你們又不用錢,老師相信你。

在監所,男女是分開收容,我在男所的新收班教一個小時的生活倫理課,另一個小時則去女所做兩個孩子各半小時的個別晤談。從戒備到放鬆、從敷衍到掏出真心、從嚎啕大哭到痛定思痛,往往要花幾個禮拜的關係建立。少觀所的收容期間最長不超過八週,時間到了,法官就會讓他們去他們該去的地方:有的返家保護管束、有的轉送置司法少年安置機構、有的轉送少年輔育院、罪刑更甚者轉送至矯正學校。

曾有少女在我面前侃侃分享如何逃出安置機構:什麼時間點哪邊會沒人,用什麼技巧翻牆出去;也曾有從小目睹父親家暴母親的少女剃著一頭短髮自稱「鐵T」,老是偷摸我手臂,卻在幾次晤談之後低著頭問:「姊,妳覺得這世界上有不會打女人的男人嗎?妳覺得我有可能會遇到,改喜歡男生嗎?」嘖嘖稱奇之餘我再次感嘆與不解:為什麼她們願意跟我放心分享這些?這些內心深處對愛的缺乏和破洞並非政策可以補起,更非矯治機關人員的飭責能改變。

有一次,孩子向我要了紙筆,沉默地寫了紙條,慎而重之地交給我:「老師,這是我對妳的承諾。」看完,想笑又想哭,摸摸她的頭:「我相信妳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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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安置,用溫柔織起最後一道網

在安置機構工作過就知道,工作人員面對曾遭逢巨大創傷、甚至可能從未被好好對待過的孩子,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安置機構員工的超高流動率與心理創傷實在不亞於孩子們本身。台灣社會總是用慈善工作的功德角度,來看待社福機構具有的專業,然而員工畢竟不是志工,兩者各自擁有的專業與愛心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以慈善事業為名,要求員工把付出專業的工作當成奉獻生命。

小時候我在教會認識了一個小小的司法少年安置單位,叫做「米可之家」,是台灣第一所專門服務15~18歲男性青少年的中途之家,目前由天主教瑪利亞方濟各傳教女修會管理。米可之家的源起,來自已故的少年法庭法官黃國兆,在審理案件過程看見孩子在蹺家、逃學、行為問題背後,其實是對失能父母的抗議與爭取關注的手段;也看見因著原生家庭種種因素而染上酒癮、毒癮的少年,失去身心健康同時也失去了自尊、自信與自由。在他的奔走與促成下,國小國中部「藍天家園」、高中部「米可之家」相繼成立,而他在35歲因腦瘤英年早逝,這兩個司法安置機構是他遺愛人間的最大心願。

目前台灣接受法院交付司法安置個案的機構有36家,293個床位,卻仍有二成以上的空床,少年因機構照顧人力不足而無法入住。由於政府端僅補助生活輔導員薪水的25%,導致中小型機構在自行籌措經費上遇到大大瓶頸:自籌款高達七成五,但是社會大眾對「司法少年」議題的關注和捐款意願卻相對極低,寧願捐給大型社福團體,如家扶基金會等,認為捐款給兒童,對社會的投報率相對較高。

不斷挑戰底線的行為背後,孩子只想知道一件事

在外表看來令人頭疼的種種問題行為背後,孩子最終只想要知道:「誰會愛我?」

愛,是沒有條件且獨一無二的接納、是夜歸時留的一盞燈、是嚴肅指正錯誤之後的一個擁抱、是不斷犯錯之後走出鐵窗外仍看見黃絲帶

我仍深深相信,太多孩子走進九道鐵門,是因為真的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四個字不是藉口,是他們的人生考場真的黑暗到看不見其他選項。高風險、低成就的命運不斷在人間輪迴,什麼時候有人給出一句真心讚美,那就是他們內心深處不敢奢望的一絲盼望。

不知道當年遇見的那些孩子,現在好不好?

那個說改造槍炮太厲害被抓進來的弟弟,後來有沒有真的回去復學去考機械科?

那個一個案子值三百萬的詐騙首腦,現在是不是靠著超強說服技巧成了頂尖業務?

那個說生氣就要幫忙餵奶練習忍耐的「小爸爸」,現在眼裡是否對妻兒溢滿溫柔?

那個霸氣幫忙管制序,立志改做「好人的老大」,順便宣佈「安分一點,老師是我的人」的老大,現在不知道是多少好人的老大?

或許是我傻裡傻氣的一廂情願吧,但我相信總有一個時刻,他們會記得曾有人看見他未來還有其他選項。相信逆風少年總有一天會當好人這件事,真是需要很大的信德、望德與愛德呢。

「老師,妳覺得我以後可以當好人嗎?」

「說什麼傻話,你心裡明明一直都是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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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的視角中,社福團體和監獄都是「電視新聞上的事」,在這裡想記下一些我在台北少年觀護所,和服務身心障礙者、身障兒的家庭照顧者、失依兒少的社福團體中遇見的人事物,其實他們也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同一片土地,只是可能未曾留意、理解。期待創造更多的接納與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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