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捨離,是愈來愈受青睞的新時代價值;但是不是所有東西都能列入清單?例如生命。
厭倦了被快時尚的消費主義綁架?你需要斷捨離。每天工作時像賽馬,下班後卻累得跟狗一樣?你也可以思考斷捨離。但如果讓你心力耗竭的是無窮盡的照顧負荷呢?而且,一再忍受的照顧者眼看就在崩潰邊緣,又該怎麼辦?
現實生活裡,也存在這種心一橫,一了百了的「斷捨離」,報導慣稱「長照悲歌」。
這並非台灣現象,而是所有高齡社會的共相。被稱為長壽國度、老人比例最高的日本,同樣低吟長照悲歌。
《失控的照護》(2003)這部電影,改編自日本作家葉真中顯的同名推理小說。從疑似謀殺開始,透過層層剝繭,進行社會病理切片。當讀者被引導到一步步走向破案,與其說是「真相」大白,倒不如說是再度一頭栽進難題迷宮:如果親情只剩赤裸的照顧,那麼愛究竟是甚麼?這樣的愛能持續多久?當愛已成枷鎖,怎樣才能解鎖?
在八賀照顧中心,斯波這位居家照服員備受家屬與同事稱讚。耐煩、有愛心,他的好評在於「把案主當作自己的親人在照顧。」
斯波房內放著一本聖經,裡頭的一句話儼然是他言行的黃金指引:「你們願意人怎麼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
斯波不會騙人,因為他做的就是他信的。幫失能失智老人把屎把尿,把案主呵護得無微不至,一般人再怎麼會偽裝,也演不到這地步。
只有真信才有真情。但斯波比外人想得還複雜。
某夜,八賀照顧中心的案主梅田死於家中,屋內另有一名死者團元晴,是照顧中心的主任。
據同仁描述,團員晴嗜酒欠債,加上照顧中心都有案家的備份鑰匙,因此全案朝向行竊的方向偵辦。然而,為什麼會一次死兩個?此外,垂垂老矣需要被照顧的梅田,怎有體力反擊團員晴?
大友檢察官隨後發現,進屋子的還有第三個人:斯波。接著,大友透過交叉比對,發現八賀照顧的老人案主死亡率比附近同業高出許多,而且高達41位老人的過世時間都集中在斯波的排休日。
呼之欲出,兇嫌指向曾經是大家最推崇的居服楷模:斯波。
讓人不解的是,為什麼打從心裡把案主當親人照顧的斯波要這麼做?
斯波的就業履歷提供了線索。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印刷廠,但之後辭職,轉任八賀照顧中心的居服員。蹊蹺在此,這兩份工作之間隔了三年四個月。那麼這段就業空白期,斯波在做什麼?
據斯波供詞,他把那段時間用來照顧相依為命的爸爸。當時的父親先是中風失能,接著又出現失智症狀。
斯波怎麼應付這段時間的照顧壓力?找一個低租金住宅安頓,然後自己去找一些彈性工時的工作,支應生活所需。但漸漸地,隨著父親的狀況惡化,斯波連工作都無法兼顧,只能做一個專職的居家照顧者。問題是,光靠父親的退休年金,連繳房租與水電費都不夠。
「有生以來,第一次連三餐都付不起。」坐吃山空、入不敷出,這是經濟困境,也是恥辱與絕望交。
生活尊嚴的土石流傾瀉而下。斯波的父親動輒打翻茶杯、清也清不完的堆積物讓家像個回收場。某日,兩人都到了崩潰邊緣,斯波父親主動請求一死:「這不是我的身體,我的心智也不再屬於我,我已經活夠了,繼續活下去,只會讓我們倆痛苦」,斯波父親再也無法掩飾他的脆弱:「我愈來愈不認識自己,我正在失去自己。」
這是讓人傷心的一幕,斯波以注射方式結束了自己父親的生命,他成功騙過政府,讓父親被認定為自然死亡。
照顧三年四個月後,失去父親的斯波從家庭照顧者的身分轉為居家照顧員,而他也不斷看到一幕幕相仿的人生悲劇,太多的「我父親」與「我」不斷在許多家庭上演。於是乎,斯波自認基於「慈悲」,陸續執行他口中的「失落者照護」,意在「拯救」那些孤立無援的家庭照顧者,以及他認定的那些「生不如死」老人。
「一旦你跌到坑裡,就很難爬出來,」斯波反過來質問大友檢察官懂不懂這種滋味?這也是斯波從頭到尾都不「認罪」的原因,對他而言,雖然殺人是事實,但他的動機是「拯救」。
電影裡有兩幕耐人尋味。第一幕是八賀居服員聊到案主過世時,資深老鳥如是說:「她女兒終於能鬆口氣了。」然而,才來三個月的菜鳥居服員卻眉頭一皺,覺得前輩怎麼可以如此評論,毫不在乎案家女兒的喪母之痛?
兩個旁人,都在嘗試同理照顧者,卻得到南轅北轍的答案。
愛與負擔,你看到哪一個?
第二幕是大友檢察官為了案情找來「被謀殺」的苦主家屬詢問。家屬得知後,除了對斯波的兇行難以置信外,卻也不經意吐出一句:(發生了這件事)讓她從此鬆了口氣。
愛是有重量的,所謂「甜蜜負荷」也有殘酷一面,考驗你揹不揹得動、能揹多久?
寫到這裡,讓我想起了美國生物倫理學家伊曼紐(Ezekiel Emanuel )說過,他希望他活到75歲就好,不用再多。為什麼呢?因為根據統計,超過75歲,就會冒出一大堆疾病、失能的健康風險了,他不要這樣「帶病延壽」。
斯波不該也無權扮演剝奪他人生命的上帝,但「死不認罪」的他是否也點出了高齡社會家庭關係的不完美,特別是讓人沉重、沉痛的陰暗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