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魔力：談許鞍華紀錄片《詩》

在戀愛電影館看了許鞍華導演的紀錄片《詩》，她還親臨澳門與觀眾映後座談，分享拍攝的初衷和選擇題材的過程，讓本地影迷和文學愛好者雀躍不已。

拍攝作家的紀錄片並不罕見，賈樟柯的《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拍賈平凹、余華和梁鴻，從作家的成長經歷側面描述社會的變化。范儉的《搖搖晃晃的人間》拍詩人余秀華暴得大名之後如何追求真愛，擺脫婚姻枷鎖，在農村地區衝擊主流價值觀。台灣的目宿媒體接連推出“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先後為林海音、周夢蝶、余光中、鄭愁予、王文興、楊牧、洛夫、瘂弦、林文月、白先勇、朱西甯、劉慕沙、朱天文、朱天心、吳晟、楊澤等作家的生平拍攝電影，香港的劉以鬯、西西、也斯也在系列中各佔一部，這些紀錄片都製作認真、精彩紛呈，忠實地反映傳主的一生事蹟和文學成就。

對比以上諸作，許鞍華的拍法較為輕巧，但精準地表達出一種真摯的詩情，簡樸生動，令大家重新認識文字的力量。她選擇先拍前輩詩人淮遠、馬若、飲江、西西、也斯、鄧阿藍對詩的信念，再集中以較長的篇幅介紹黃燦然和廖偉棠當下的生活狀態，最後又訪問年輕詩人黃潤宇對詩歌的想法，開宗明義是拍“詩”而不是拍“詩人”。這種“文體先行”的處理方式的確設想獨特，但從最純粹的詩歌探索之中，她同樣能透過“詩人”這個身份的特殊性質，拍出香港這座城市的眾生相。

許鞍華的大部分作品都反映了她對香港的濃厚感情，《傾城之戀》、《黃金時代》、《第一爐香》、《明月幾時有》皆彰顯香港在歷史上與別不同的地位；《女人四十》、《千言萬語》、《天水圍的日與夜》、《天水圍的夜與霧》則探討經濟急速發展之下基層市民的生活處境，在這些名作之中，不難發現她對香港的熱愛與關懷。所以在《詩》的選材上，她強調香港文學，誦讀令她最有感覺的香港詩歌，配合城市中各色人等的活動影像，從個人印象出發，暫時忘卻文學傳統與傳承，也就變得合情合理，皆因這不是一部關於詩歌的文學史，比較接近真實的說法是：許鞍華心中的詩。

喜歡讀詩在港澳社會屬於小眾娛樂，如果自稱是詩人，則很容易會引起他人投以鄙夷的眼光。《詩》的別出心裁是請來詩人黃燦然現身說法，他不是金庸、倪匡那類家傳戶曉的大作家，表面看來也沒有很高的知名度，但對詩迷來說他卻地位崇高，歷年來的作品都深受其他詩人喜愛，而且影響遍及神州大地，幾乎所有對現代詩有興趣的文藝青年都接觸過他的詩作或翻譯作品。他在香港生活時任職《大公報》國際版翻譯，在謀生與詩歌理想之間努力取得平衡，大約十年前因為受不了大城市的高昂物價，毅然遷往深圳定居，過着近乎歸隱的生活，繼續在詩歌藝術上探索與追尋。

平日較少露面的黃燦然在許鞍華的鏡頭下真情流露，展現對詩歌的信仰與奉獻，看到他在深圳的家居滿室都是書，讀者自會明白詩人是要把整個生命都投入於創作中。在這小小的天地，儘管看來有點寂寞，但他應該更有條件摒除一切障礙，奮勇前進，寫出更多佳作，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觀眾感到欣慰之處。即使外面的世界再紛亂，文學都可以助人堅定心志，無畏無懼。看到黃燦然在街上愉快地遛狗、在街頭巷尾瀟灑地抽煙、與家人行山，那種天真與浪漫，不需要旁人指導或擺拍，自會讓人感受到他舉手投足都是詩意的美妙境界。

年輕時曾受黃燦然影響的詩人廖偉棠在香港成名，有一段時間在北京生活，近年舉家移民台灣。許鞍華到當地拍攝他的生活情況，儘管是在疫情期間，但文學活動並未完全停止。廖偉棠在電影中不時在線上向學生授課，參加文學獎的評審會議，舉行不同的講座，忙得不可開交，顯示出全職寫作之外尚要妥善完成各種雜務方可維持生計，看起來難度甚高。幸好仍在壯年的詩人對這一切都應付自如，不過高強度的工作必然會讓人感到勞累，觀眾在這一章會看到跟黃燦然截然不同的詩人生活形態。

看到廖偉棠認真勤奮地參與各種文學活動，讓我感觸甚深，因為他的選擇和際遇讓我想起自己最熟悉的生存方式，文學青年先找一份收入穩定的正職，業餘從事寫作，既不必讓家人擔心，又可以在文學路上謀求發展。這樣的詩人為數不少，我所認識的多數文友都是這樣，但日子久了他們也許會被其他興趣吸引，或者因為正職太繁忙而無法分身理會文學的事，慢慢就會放下詩筆，漸漸埋沒年輕時發光發亮的才華。所以《詩》拍攝以入世方式全職從事文學工作的廖偉棠真是大有深意，有實力的詩人是有能力找到活路的，這些片段也許能讓其他年輕的詩人受到鼓舞，擴寬視野，積極寫出更多佳作。

電影以最多篇幅拍攝的兩位詩人都為香港寫下大量作品，但如今兩人都已離開了這座城市，這種離散的狀態其實讓觀眾自行想像到更多問題，不過寫詩的人總是善於點到即止，不必多作解釋。

因為是拍“許鞍華心中的詩”，所以導演有足夠的自由度挑選受訪對象，不必根據知名度或影響力來論資排輩，也不必照顧各路詩人的感受。值得讚賞的是這部紀錄片始終強調文字的動人魔力，許鞍華不只一次提到自己失意時會讀詩，從別具深意的字句中得到安慰，所以她所理解的詩並不是傷春悲秋、無病呻吟，她拍的《詩》更是面對現實、奮勇前行，非常適合喜歡文學的朋友入場欣賞。

（刊於2023年12月20日澳門日報鏡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