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對於我一個南國的鄉下小孩,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小時候它是我對都會、潮流和新事物的想像;高中畢業北上求學,好不容易成為一個實質上的北漂青年,生活中某些不滿卻漸漸浮現,才發覺我只是把成長過程的痛苦找一個目標來怪罪;後來隨著自我越長越大,難以回去南部的家,我常常騎著長程機車,在憂鬱又深邃的山景中愛上台北...。
我口中的台北,是台北市和新北市集合起來的台北,或許都會蛋黃區的台北人沒辦法認同這個定義,但請恕我這個極端南的屏東人對於一日生活圈的雙北保有一點認知誤差。
剛到台北的頭一個月有許多疑惑,像是點了一碗滷肉飯,飯上擺的竟然不是滷肉,而是充滿豬皮和脂肪的「肥的肉燥飯」;又或者是某一次欣喜若狂的點下菜單上的「粉腸」,卻不是家鄉那種灌飽了怪異粉紅色內容物的粉腸。你的滷肉不是我的滷肉、你的粉腸不是我的粉腸,那些期望和失望讓我逐漸明白,原來同在一個小小的國境內,我們的語言和飲食文化仍存在差異。
台北生活過穩了以後,我常常在同儕間聽大家在飲食上南北交戰,為了維護南部人以食為天的尊嚴,我也從愛吃轉變成挑嘴,合群地在茶餘飯後說起這裡的閒話,3D油飯、沒有靈魂的乾麵、沒有人情味的份量、不斷複製貼上骰子牛的無聊夜市...。
別小看這股嫌棄的力量,畢竟我們愛吃,所以飲食只是嫌棄一個地方的起點,像媽媽總覺得你把書讀好僅僅是身而為人的本份,飲食之於台北亦是。
食物不合我意、生活空間太窄、建築太壓迫,以前讀的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大概就是指這裡了...回想當時透露的種種好惡,其實是恰好投射了生活中的所有焦慮,畢竟長大的生活,是我第一次開始獨自面對各種「我的課題」例如:處在陌生的群體和環境當中,我的自我認同是什麼?離開了名為家的地方,對我來說家和歸屬又是什麼?再也不必配合家人的生活習慣和價值觀,那我的價值觀又是什麼?
去責怪台北與想像的不同,彷彿變成一種成長過程的喘息和逃避,讓我可以慣性回到原生18年的家的懷抱,安慰著自己回家一切都沒事了,即便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多年過去,我已經不是昨天的自己,我對台北心存感激,台北本身沒有情緒,它承擔過我們莫須有的罵名,就像一隻甘願被心碎的孩子捶打洩憤的兔子娃娃,靜靜地陪我度過長出自己的疼痛時期,它是我解放自己的自由之地。
充滿商業店舖、到處是喧囂或許是人對台北最典型的想像,但其實我喜歡的台北完全不是如此。我愛上的台北是寂靜的,無論是騎車、搭火車、走路都好,往石碇、烏來、坪林、雙溪、瑞芳、貢寮的行駛過程,是我生活中享受過最大的療癒。台北的森林很香,可能是因為潮濕,即便海拔不高,草木仍能散發出一種像是被雨水燉煮過的新鮮香氣;二來,這裡的森林有生活的味道,偶然飄來那一陣淡淡的煙燻味,總是讓大腦直覺的開始幻想,某一處我看不見的地方,有山居人們燒著柴火的尋常生活。
台北的山林氣味在每個季節、路線、或雨或晴,有成千上萬種變化,導致我常常往深山裡騎兩個小時的車,為的不是多厲害的目的地,而是喜歡像故事一樣有鋪陳和起伏的嗅覺體驗。
我以前以為一樣東西只能有一種樣貌,就像我曾經看台北也只看出一個面向。但其實台北最令人著迷的地方,是它的自由、多變和包容性。即使每一個人有不同的過去,個性也相差十萬八千里,好像總能在這裡找到屬於自己的棲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