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故事，埋藏在我心裡很多年。埋藏的時間太久了，變成一部擺脫不掉的劇本，劇名源自一句聽似失控，但我相信主客易位，我搞不好也會脫口而出的責備：「難道你不能讓自己更有用一點嗎？」
故事是這樣的。我在剛入行的頭幾年，承接了一個聞名遐邇的國際大戶，除了主管的賞識因素，當然更有真金得經火煉的意味，據說，只要能耐得住這名客戶的「陶冶」，功力與眼界都會來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第一天，我正襟危坐，等著客戶的晨間來電。前手告訴我，那是驗證我是否夠格的第一關，但不管準備得再充分，被洗臉的下馬威，總是免不了的。更何況，晨間來電的內容範圍，並無前例可循，大至國際輿情，小至在地議題，只要客戶問起，必得端出一套通達的應對說詞，顯示自己有點斤兩。
電話準時響起，客戶只問了我一道題目，很簡單的數學，關於消費者花費在該服務上的占比，這一季跟上一季相比，有甚麼變化？
啊有的有的，我有猜到這一題，當我用顫抖的手再次確認小抄上的數字，對方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這麼基本的數字，你連一秒的停頓都不該有。」便逕自掛上了電話。
好的，沒關係，我反正已經有陣亡千百回的心理建設，依然精神抖擻地等待每天的晨間來電。只是，第二天、第三天，我都一敗塗地，客戶嫌棄我對國際媒體的掌握不夠深入，連社論都沒有仔細讀懂；再不就是質疑我和主線媒體建立的關係沒她熟，「xxx最近生了，你知道吧？你為什麼沒有提醒我該送賀禮過去？還是你根本聽我講才知道這個消息？」
到了第四天，客戶的晨間來電，call給了我老闆。直接評判我該出局，她不想跟這麼不專業的窗口工作、浪費生命。
老闆央請對方再給我一次機會，形容我是屬於漸入佳境的黑馬，只是需要多一點暖機時間。客戶不情願地答應了。
一個月後，就有個大活動，我知道，這是我唯一證明自己稱頭且夠格的機會，白天忙得蓬頭垢面，入夜還得強壓旺盛的社交恐懼，和媒體一一應酬交際。可惜每天的晨間電話，依舊沒甚麼起色，客戶偶爾對我語軟兩句，我就感激涕零。
到了活動當天，天氣意外放晴，原本婉拒出席的大咖媒體，答應要來現場衝個人氣。我心中大喜，覺得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切要開始轉運了。
我想第一時間告訴客戶這個好消息，在她面前逆轉失分。怎知腳步太急，我完全沒注意到地上的電線，猛然踢翻了電源，而那個電源，連接的是客戶奄奄一息的筆電，所有她在後台辛苦演算了一小時、即將要上傳總部的數據，就這樣，還來不及存檔，便毀在我的腳下。
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臉上霎時青筋浮現、卻又勉力克制自己不要貽笑大方的交戰神情，我也會一直、一直記得，自己當時有多麼想雙膝下跪、磕頭請求原諒的賤奴心情。
數不清我到底跟她說了多少次的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做些甚麼來彌補嗎？我知道那是一秒都不能耽擱的匯報。隔了大約有一億年這麼久，客戶終於說話了，「難道你不能讓自己更有用一點嗎？每天慌慌張張、不知所謂，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在幹嘛！」
有一種巨大的屈辱，是你感覺受辱，但你不知道該如何反擊，因為自己看起來就是如此一無是處。問題回答得七零八落、文件被改得面目全非、好不容易辦個活動，都可以搞砸客戶的數據，讓她頓失臉面。
我和朋友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朋友嗤之以鼻，「拜託，明知道筆電電力不足，還不即時插電、又不乖乖存檔，這才叫蠢吧。誰叫她自己白目，連電線都安插在擋路的地方。別人隨便給你安個罪名，你為什麼要自己坐下啊?」
我當時並不這麼想，也不知道一件悲慘到無以復加的低級錯誤，可以有別的觀察或論述角度。我只是背負著這句話的餘波，不停地在往後的工作裡，任由其上下震動著我的行動與決定。
這就是馬大元醫師在臨床上觀察到的「導演症候群」的其一場景，懷抱著過度負面的不良劇本，導致自卑、自棄、焦慮。的確，這影響了我應對客戶的立場，老是覺得自己矮人一截，明明已經做到承諾的KPI成效，報告結案時，仍免不了一絲懷疑，這就是我所有的能耐了嗎？我真的不能再讓自己更有用一點嗎？
一旦產生偏頗的心，很難對客戶提供客觀的服務，而跪舔與討好，亦無法贏得客戶的信任及尊重。看了馬大元醫師的「導演症候群」一書，我現在願意承認，之所以離開公關公司，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我無法跳脫負面劇本的設定，以「擔憂無能」或「自認不足」的心理劇本來承接任務，我從未感受到真正的凱旋與榮耀。
來到企業端，倏忽十多年，看到這裡，也許你會問我，難道換了業態，劇本就不再重演嗎？錯，導演症侯群，走到哪都同款，我只是比過去，更能覺察自己還沉溺在過往的劇本中。
好比今天，無敵爆忙，我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事不關己、也無法操之在己，還是拼命防堵、抵禦，結果局面好像被我搞得更複雜，天啊，我不能讓自己更有用一點嗎？典型投射者領銜的苦情大悲劇。
看著「導演症候群」的書，被我攤放在桌前一角，我決定丟本一次。有時，不作為的用處，遠勝於拼命作為。我該暫時撤離前線，到大後方看一看整體局面，畢竟，洞見觀瞻，讓應該發揮作用的人發揮作用，才是我身為投射者與傳播者的用處。
人生如戲，我喜歡馬醫師的觀點：不要給自己、他人、世界、未來，預設劇本，保持跳脫、甚至超越劇本的心念，與其當生命的導演，我們更應該爭取成為生命的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