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匆匆忙忙跑進學校辦的研討會場地,簽完到之後,一轉身,看到秀惟在旁邊剛和別人說完話,我過去和她打招呼:「秀惟,好久不見了。」
「是啊!好久不見。」她轉過頭來對我說。
「妳的博士唸完了嗎?」她因為換單位,需要進修,去唸了碩士,碩士唸完後,發現自己很喜歡唸書,就繼續唸博士。
「唸完了,早就唸完了,有三、四年了吧!因為要做質性研究,還晚了半年。」
「我們有那麼久沒碰面嗎?」一直在同一個地方走來走去,很容易一晃就幾年,甚至十年過去,時間感都不準了。
研討會結束之後,我走在路上,不禁停住腳步,心中浮起了一個疑問:「我為什麼一見面就問候她唸博士的事情呢?」她是「性別平等委員會」的承辦人,我當了兩屆的委員,只有在那兩年中稍有聯絡,跟她並不熟,為什麼會一開口就問起她的進修呢?
這樣的疑問帶在腦筋裏好幾天。我從長長的書架中檢查完工讀生的工作,並將他們來不及做完的書整理好之後,回到辦公室,厚厚的公文傳閱單擺在我桌上,我快速翻了一下,沒有和我有關的消息,在前頭的傳閱單上簽上名字和日期、時間,表示我看過了。
謹慎的我又翻了一遍,看是不是漏掉了什麼?我的手在「本校課程開放職員選修……」那一份上停住了,仔細看了一下,為了鼓勵職員進修,可以選修和業務有關的課程,以公假自費辦理。選修課程?我要選修什麼?我想進修什麼呢?平常的研討會已經不少了,有誰會去正式選課、交錢、每星期上課、交作業、考試呢?我將公文交給了下一位。
走路去停車場時,看到操場上很多人在運動,這是我一直很羨慕的事情,我卻天天得趕回家接小孩、煮飯,現在雖然不用接孩子了,還是得回想一下今晚有誰要吃飯?煮飯是「幸福」的事情,被稱之為「甜蜜的負擔」?還是令人沮喪的事情呢?
開車的路上,一直在想我和秀惟不熟,為什麼會問人家那個問題呢?車子駛過一個小洞,簸動了一下,待穩住車身之後,我突然明白了:「我對於唸書的事情一直不能忘懷。」在洗米、嘩啦啦的洗菜水聲、煎魚時抽油煙機的隆隆聲中不斷冒出腦中的想法是:年過四十,孩子都大了,對家庭的貢獻也很多了,現在流行說的「要愛自己」、「對自己好一點」,除了買衣服、化妝美容、出國旅行、喝下午茶之外,什麼才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事情呢?這也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的。
我對唸書不能忘懷,我一定要開始採取行動滿足這個期望,否則它時常竄出來擾亂我原本就抱怨連連的生活,是不是少了這塊,我的生活和工作才那麼不滿足呢?我不要有在我快死的時候,躺在病床上對兒孫們說:「我好想做什麼,但是沒去做。」的遺憾來。
幾年前瀏覽各校研究所的網頁在腦中重新放映了一遍,各所要考的科目也記得一清二楚,當時有三個選擇,現在下了一個決定:「我要考心理所,我可以一年修一門課,三年後找個比較好考的學校,考上了就去唸。」哈!多美妙的計劃!
我感覺到「統計」是最難的科目,就從最難的試起,如果唸不通過的話,從此打消唸書的想望,另謀出路。它也是每個業務都會用到的工具,心理系又是我服務的學科,於是選修「心理與教育統計」的申請順利通過,我開始跟大一生一起上統計課。我很用功,每天晚上做完家事後,就跟孩子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讀書。
除了一星期三堂課之外,每週還有一小時助教帶的實習課,排在中午,學習統計軟體SAS的使用,其他中午時間我常跑心理系的電腦室練習使用並做作業。第一個學期78分通過,第二個學期稍低一點,我已經很滿意了。
第二年是「心理測驗」,那些存放在測驗室限制使用的測驗終於讓我得見真面目,並使用它。兩門最難的科目通過之後,接下來選了入門的「普通心理學」,除了上課,讀教科書之外,也自修了其他科目,那一年沒考上,再讀一年,終於考上了。再來就是家庭的爭戰,「人家不喜歡妳做的事情,妳就不要做。」先生不耐地說了好幾回。
「我將家庭都安排得好好的,為什麼不能去實現我二十年來的期望呢?如果今天是你的孩子考上要去唸的話,你是不是很高興呢?」
「年輕人當然應該多唸書,妳那麼老了,唸書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我唸完書可以轉業,我不喜歡圖書館的工作。」
「原本的工作好好的,轉業談何容易?就是要讀也不要將工作停了,多少人都是邊工作邊讀書的,妳沒收入,影響家庭經濟。」
「你從來不承認我的薪水對家庭經濟有貢獻,現在怎麼變成會影響呢?我留職停薪的理由已經跟你說了好多遍了,你為什麼都不聽?」我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自私和自我,什麼夫妻攜手共度人生?我的收入和勞力只是為他和他的家庭使用而已,在我人生中這麼重大的事情中不只不幫忙,還百般阻撓,罷了,註定了從此之後我得獨行,還好我的意志堅強,決心排除萬難,二十年來首度為自己做一件我想做的事情。
在爭吵中,有朋友試圖為我們調解,一律跟我說:「妳跟他好好溝通嘛!」
「我已經跟他溝通了兩年,從拿到心理測驗的分數開始,我知道我可以讀,也會繼續讀,就開始跟他溝通、解說,他一律不理不睬。」最後只能丟下一句話:「我只是告訴你我要去讀書,不是要得到你的批准才能讀。」再也不跟他講話了。
第一次沒考上,當我失望地跟孩子說我沒上時,他在旁邊說:「我知道了,我已經上網去查了,沒有妳的名字。」他那得意又嘲諷的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反而激起我更大的鬥志:我一定要考上,要將書唸完。
(2009年寫)
註:「通俗故事課」中老師要我們以「那一次」開頭寫一段,我寫了這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