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鳥與貓

2024/01/0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寫自己家的事,總是有一點糾葛。

應該要寫的。因為寫世界的事,寫學習的事,寫旅行的事,寫活動的事,很多都是別人的事。別人的事寫的精彩高興與積極,怎能不寫自己家的事呢?

可是自己家的事,難寫啊!感覺很親近,其實很遙遠。覺得隨時可以問、可以說,但總是被情緒帶走。公共領域,我們可以簽備忘與使用權,戴上麥克風,攝影機架上,我們可以明確訂出一個時間與空間的界線,進行有條件的訪談。這種訪談,有效率、省時間,可以濃縮在我們歸納整理好的耐心與能力範圍裡。但在家裡,我一直沒有學會。

有一年我跟妹妹約好,要開始作家庭訪談。為了讓氣氛輕鬆些,我們還找了老爸很愛的小姪女來拉琴助興。於是,妹妹夾好了麥克風收音,也架好了攝影機。那天,老爸應該覺得很有趣,這麼大陣仗,煞有介事,於是也頗有談興。但我們不知道要怎麼開始,也不知道要問什麼。老爸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也是七零八落,從我的角度。特別是,參與的不只我與我妹,其實還有我媽。我們想的是老爸怎麼來台灣,雖然老爸到台灣時我媽才剛出生沒幾年,但老爸的生活史總是老媽的。

爸爸年紀老大可是頭腦清晰,邏輯清楚,很多事情都有來龍去脈。只是,在錄影的過程中我媽時時打岔,常常糾正是這樣不是那樣,讓我很抓狂。我覺得這女人是怎麼回事,我又沒有在問她,而且,實在是太小心眼了,我們問爸沒有問她,她就不爽來干涉了。

當妳認真想作些什麼事情的時候,總是不太對勁。是情緒的,是時間的,是溫度的,是氣味的,是濕度的。所有客觀條件總是不配合,我看不出來是天時地利人和條件不對,還是選到「壞地點」傷害了感情與健康,也許是因為我的技巧實在太差。

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嘗試了。也許是媽媽的緣故,也許是真的不知道怎麼開始,也許是..... 那次錄影的檔案,我沒再問過,妹妹也沒提過,爸媽似乎也覺得那是某一次假日下午的口角,就像家庭裡所有的吵架一樣。

有一年早春,記得是二月還冷的要命,我跟爸媽約好一早在劍潭捷運站碰面,然後搭公車上陽明山。我小時候,老爸總是帶我們去這去那,這幾年,雖然沒有開車,我也想試試搭公車可以到達的足跡。

我們在花鐘附近搭乘陽明山巴士到小油坑,服務站正站在滿是霧靄的山裡面,我們想去擎天崗,但那裡修棧道一直要九月之後才開放。志工問老爸的年紀之後,轉頭跟我說:「妳真是好福氣。」

好福氣是什麼呢?是事情都還有轉圜,還有補救的機會。這事,人間難求。

於是,寫家裡的事雖然讓我有過不愉快,不只直擊媽媽的情緒,當然還有我的,但歲月無情對我並沒有例外。這件事情,我一直掛在心上。

前兩年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們無法常常回德國,也因為躲避疫情,常把老爸老媽接到家裡來,或者在疫情有點緊張的時候,找一點時間開車「偷溜」出家裡一下,算是一個小小的放鬆。雖然跟爸媽相處的時間多了,可是我還是沒有開始寫。想必,這不是跟可運用時間的多寡,跟相處的機會成正相關。 

那時候的心情大約是讀《時光列車》,妳想找到一個規律,那個規律是在家不遠(也不太近)的地方有一個咖啡,咖啡的老闆認識妳但也不會太關心,妳可以點杯咖啡老闆會因為常客多給妳些,然後在角落一張固定的「自己的桌」待上一整天。那陣子,天氣蠻好的,約莫是2021年十一月左右。我讀著patti smith的書,想像一個比較舒適的人際關係,在書房看著南邊窗戶的陽光,足不出戶。就這樣,我從patti smith「沒有目的的寫作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看到她想到東京去找村上春樹《發條鳥》的井,那口從被封住的巷子才進得了的後院的井,有一個高中女生常常坐在那裡看著,也許是等待著事情發生與幾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看完三冊的《發條鳥》,我從書架上拿出村上春樹的《棄貓》。我並不常閱讀村上春樹,讀《發條鳥》是因為《時光列車》,拿出《棄貓》是因為讀完了《發條鳥》。我想,不是因為貓也不是因為鳥,而是放在架上許久的《棄貓》,一直在等待一個被取下閱讀的時機。

《棄貓》字體大大的,字數少少的,是村上春樹終於下筆寫自己父親的事。他在父親過世幾十年之後寫道:

「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擁有無法遺忘,而且實情無法以言語向別人傳達的沉重經驗,可能會在無法完全說清之間活著,然後死去。」

「換句話說,我們只是朝向廣褒的大地降下的龐大數量的雨滴的,無名的一滴而已。雖然是獨特的,卻也是可能交換的一滴。但那一滴雨水,也有一滴雨水的心思。有一滴雨水的歷史,有將其傳承下去的一滴雨水的義務。」


寫家裡的事是一件困難的事,原來,對村上春樹也一樣。「傳承一滴雨水」的義務,從此更緊密地纏繞在我身上。像是《家園》,用一個父親的自述,其實是寫給自己孩子的信,來訴說美國南北戰爭的歷史。寫到的歷史場面很少,戰爭場面更少,但以家人(不是家族)帶出來的關係來重現歷史,是一種國族面貌的呈現。像是《棄貓》,寫的是村上的父親,但呈現的是二次世界大戰,以及戰爭對人的影響。

用一個世代、兩個世代,甚至三個世代撐起一個時代的故事已經過去,從網路中提取資訊的想像讓人誤以為谷歌已經存檔人物、故事與感情。但其實沒有。我找不到小學六年級聯營公車讓台北縣與市成為一日生活圈的資料,找不到連結台北縣與市的中正橋過路費的起點與終點,我無法透過網路拼湊我爸1948年跟著一大群人從湘南來台灣「玩耍」的時代背景,也找不到保一總隊的緣由。

也許是害怕。就像是村上春樹害怕寫他的父親。

我為什麼會彆彆扭扭不想開始,也許跟村上春樹所提一樣,我是不是也擔心我爸因為參過什麼樣的團體而做過不應該做的事情?

村上父親的部隊在戰爭中以南京大屠殺的殘暴知名,我擔心的是:老爸當初跟隨的保一總隊會不會像是納粹德國的安全警察(Sicherheitspolizei)?甚至,我們住在警察宿舍時,從小被發動的摩托車吵醒,還有聽到但當作沒有聽到(或者是媽媽叫我們不要聽到)刑求喊叫。這些歷史片段對我有深切的影響。

這些是我彆扭的原因。當然也可能像村上一樣,經過查證後反而鬆了一口氣,解決了糾葛。我希望也能這樣。就像是我逐漸可以原諒自己在年少時犯的錯誤,說出傷人的話與做出傷人的事。我也要在大脈絡中認識自己的父母,知道他們都有年少無知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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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把手伸出來,實際動手做,就能實實在在地存在於當下。 只要花時間,時間就會給你禮物,就建立過去與未來的連結。 用德國社會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話語來說, 就是:「用行動,愛世界!」 我相信,書寫就是一種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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