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藍色的你】－如果我只是個軟弱的人

【藍色的你】－如果我只是個軟弱的人
（Blue Jean，2022）

簡介

　近代媒體上，無論是真實的新聞、社群，還是虛構的文學、電影中，你總是能看到一些頗為相似的同性戀形象：
　要嘛就是勇敢的反抗者，大方地以自己的性向為榮，勇於表達立場、展現自己，並總是能正氣凜然地挺身反對那些壓迫同志的陳腐價值觀與體制；
　要嘛就是體制及主流社會下的受害者、絕對弱勢，因自己性向的與眾不同，必須要面對來自家庭、校園同儕或職場的種種歧視、欺侮、嘲諷，滿腹委屈地承擔這些苦難。
　當看到這樣的故事，我們觀眾的結論通常也不複雜，要不就是崇仰突破禁忌的大膽英雄，支持他們爭取自由，要不就是同情可憐悽慘的主角，然後大罵社會不公、禮教吃人。

　而【藍色的你】這部電影，則稍微地游離了上述兩種比較主流的「看待同志」的視角，挑選了一個微妙、相當值得深思，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兩難」的角度，來切入看待同志身分問題：
　如果有個同志，他不算淒慘的受迫害者，也一點都不想當體制的反抗者，只想安於現狀，待在這個他早已適應的傳統社會之中呢？

　本片故事講述在整體社會氛圍都仍對同性戀極度排斥的1988年英國，體育老師珍（蘿西·麥克溫 飾），總是在學校同事與親戚面前隱藏自己的女同志身分，為了博取家長的信任還得偽裝自己是已婚母親。即便女友薇薇（克莉·海耶斯 飾）並不認同她畏首畏尾、躲躲藏藏的做法，但珍為了保住自己的教師工作，仍無法公開自己的性向與戀情，只有偶爾在下班時間，才會秘密地到遠離學校的女同志酒吧解放。
　然而一切的平靜，就在珍的球隊接納了一個新女孩蘿易絲（露西·哈利戴 飾）後被打破了。珍不僅在女同志酒吧被蘿易絲撞見、發現她的性向，後來更因為蘿易絲身為女同志的事在校園內被傳開，她還因此頻頻與球隊上的其他女孩發生衝突。這讓珍必須抉擇，是要站在同樣身為同志的蘿易絲一方，還是任由其他人繼續誤會蘿易絲，與此同時，在謠言滿天飛、恐同氣氛日益濃厚的校園中，珍也漸漸感到自己的秘密被大家發現的風險愈來愈高……

我是個凡人我不堅強我沒有力氣

　若要說這部電影最凸出的特點，那就是【藍色的你】拍得極為細緻，用了許多看似不起眼、值得觀眾去細細咀嚼的小細節，去推砌女主角的性格及心境。

　例如，片中常常出現珍在面無表情地聆關注電台上或電視裡，議會針對平權法案的辯論、抗爭，或是關於同志走上街頭的報導等。這些看似只是過場點綴的資訊，卻暗示了珍面對同志議題的態度：她其實很關心，但她並不是那個會衝去議會做暴力抗爭的革命人士，在身邊同事口出歧視言論時也不敢出聲反駁，甚至無論在人前或私下，她連「表現出很非常關心」的神情也彷彿是極力克制。

　又或者是，當珍在家中看電視時，她總是會轉到配對男女的戀愛實境秀，聽著節目中那些男生侃侃而談自己喜歡怎樣乖巧、有女人味的女性。要是一旁的女友薇薇諷刺這節目是性別刻板印象及父權結構的加害者，珍反而會出言制止薇薇說「沒必要什麼都政治化」。
　這裡珍的舉動就很值得玩味。她自己身為一個有違傳統女性形象的女同志，肯定知道戀愛節目中的那些刻板言論是有問題的，那麼她為何要收看，甚至還幫節目護航？是代表了珍並非那種無時無刻都想為性別不平等聲張正義，只想當個不動腦看節目的一般老百姓？還是她為了在學生、家長與同事面前裝成異性戀，所以必須一直看這種節目來學習怎麼當個「正常女性」？而不管是哪種，這都舉動都呈現了，珍幾乎無時無刻都試圖在逃離「自己是個異類」的感受。

　不爭辯也不抵抗，認分地活在「同性戀是錯誤」的恐懼與社會壓力之下，儘量當個不會讓大家側目、讓大家感受到不舒服的存在。反正只要偶爾能在女同志酒吧或女友身邊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氣，那也就夠了。

　電影的前半段，幾乎都是在描繪珍的日常生活中，如何對這些或大或小的性別議題，都擺出不置可否的應對姿態。而光是這樣，我們觀眾就已經看得十分入迷了。

　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導演喬治亞·歐克利（Georgia Oakley）用極為細膩的筆觸，把這種略顯冷漠、害怕自己與大眾分歧的性格，刻劃地相當鮮活；但另一方面，珍這個人物，能給觀眾很強烈的認同感，也是因為，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大部分的人（尤其是台灣人），都是採取這種獨善其身的消極處世方針的！
　大多數我們這種平庸的人，都不會選擇跟身邊的人發生正面衝突、據理力爭，更不會真的有什麼實質行動去為自己及同伴，去向公權力、主流大眾爭取、抗議。

　所以電影中珍表現出的淡漠麻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反映出了我們自己的膽小、懦弱；甚至，我們也跟珍一樣，仍無法真誠地向世人坦承真實的自我。我們知道她恐懼的是什麼，所以多少也希望她這樣表面和諧、乖乖牌，私底下偶爾解放的安逸日子能繼續維持。

　電影的開頭，珍提到了運動中「戰或逃」（fight or flight）的概念，並說這是人們面臨危機與挑戰的兩種選擇。很明顯，珍與我們大多數人一樣，面對這個不認同自己的社會，都理所當然地選擇了「逃」。

接納不勇敢也不完美的你我

　珍的消極淡漠，在平常生活中看起來似乎無傷大雅，即便偶爾意見與女友會意見相左，也能一笑置之。然而當遇到自己的學生是受壓迫的同性戀，且此事還有可能會危及珍自己性向的保密時，便是電影衝突加劇的時候。

　例如珍發現蘿易絲跟自己上同一間女同志酒吧，還跟自己的姊妹淘混熟了，珍的反應是很生氣地要蘿易絲不准再來。因為學生出現在這裡，破壞了珍對於工作和私生活的領域劃分，所以為了保護自己，她想辦法把蘿易絲趕出了這個女同志少有的容身之處。

　當蘿易絲因女同志的身分而被其他女同學嘲笑時，珍也為了大事化小，不想讓同志話題繼續在校園中討論，而要求蘿易絲隱忍。

　更有甚者，蘿易絲被其他女孩誣陷性侵害時，珍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像是站在「會侵犯他人的女同性戀」那一方，而選擇不幫蘿易絲講話、袖手旁觀，任由學校把蘿易絲開除。

　這就是我認為，【藍色的你】有意挑戰觀眾的部分（尤其是那種進步派文青）：

　珍這樣的行為值不值得同情？

　我們可以理解她對自己女同身分被揭發的恐懼，也能理解在這種大家都想排除同性戀的輿論壓力之下，她其實也無力抵抗。

　但是一個身為一個教師，不願對蒙受冤屈的學生伸出援手；同為女同志，不願幫助另一個遭受不公平對待的同志；身為一個大人，面對強權欺壓弱者時選擇保持沉默。
　理智上來說，這怎麼想都是一個無法讓人接受的結果。

　電影正是讓（我們原本認同的）主角，做出一個一般人會做的，甚至可說是有點自私、卑劣的抉擇，正是要迫使觀眾去面對自己的平庸、面對大多數的平庸，逼我們去思考：

　假設我們是那種努力推行改革的開明派、進步派人士，我們的開放包容，也該包容這種懦弱的弱者嗎？又，如果我們認為自己跟珍一樣平凡的話，我們在那個當下是否也會跟珍一樣，自私地優先選擇保護自己、犧牲他人？更進一步地問，要是我們已經成為了這種自私怯懦的人了，我們又該如何看待自己？

　電影中，珍語重心長地向蘿易絲道歉，並告訴她

「我已經毀了，但妳還有未來」（I am damaged, and in a way you are not）

這是珍對自己軟弱、無能、自私的評價，同時也是一句沉痛的告白。因為她的不作為，並不是因為她真的是個壞人；而是在這個否定同性戀的世界裡，她的內心也早就否定了自己。

　電影的最後，再也無法隱忍的珍，終於跨出了她的第一步，在家庭聚會上對煩人的親友說出了「我是蕾絲邊」，隨後又帶著蘿易絲去參加自己的女同志社群「沼澤基金會」。

　珍終究沒有成為那個勇氣過人、對抗世界的英雄人物，她只不過真正坦然面對自己的與眾不同了，也承認了自己的弱小，並盡自己的微薄之力讓蘿易絲知道，其實這世界上是有同志的容身之處的。

　這並不算是什麼打到壞人、大快人心的振奮結局，社會並沒有變好，珍也無法挽回戀情，受汙衊的蘿易絲生活也沒有改善。不過從導演喬治亞·歐克利的這個收尾方式，我們卻能感受到無比的溫柔。因為她接納了人性的脆弱、不完美，即便前面珍這角色做了一個不是大家樂見的選擇，但導演仍想展現珍正面的一面，並告訴大家，即便是這樣的平庸弱者，仍然可以找到他們發揮影響力的地方與方式。

　雖然【藍色的你】講述的情境是80年代保守的英國，狀況看似與已實踐婚姻平權的今日台灣天差地別。然而，我們的社會仍有許多議題等待著大家去溝通、等待著被改善。那麼，如何看待那些進步派及保守勢力以外的沉默一般大眾，而身為凡人的自己又該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這或許正是在這個社會嚴重撕裂、分歧的年代，這部電影能給我們的啟發與省思！

結論

　總而言之，【藍色的你】是一部優美、細緻，看似內斂，實則尖銳的文藝向劇情片，如果妳是個喜歡思考，對性別議題很有興趣的觀眾，或是感受力很強，願意去沉浸在深刻的人物與故事中的影迷，那麼本片絕對是一個會讓你看完之後回味無窮的佳作。

p.s.

　單就思考內容來說，本片讓我想起了史柯西斯的【沉默】（Silence，2016），同樣也是在逼問，號稱愛著世人的天主教，是否能接納那些不斷出賣自己、膽小無能的弱者，同樣也在給主角與觀眾兩難的抉擇。當然，【沉默】又比【藍色的你】還暴力、殘酷太多了，是直接拿無辜者的性命來與你自己的信仰作交換；而且它結局，男主角最後連獨善其身都做不到，只能被迫加入加害者的行列，看起來也比【藍色的你】更絕望的多……

電影【沉默】（Silence，2016）劇照

#BlueJean #BBC
導演、編劇 #GeorgiaOakley
主演 #RosyMcEwen #LucyHalliday #KerrieHayes
攝影 #VictorSeguin
剪輯 #IzabellaCurry
配樂 #ChrisRoe #StavrosPapanikolaou
#露點 #性別小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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