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月亮與六便士》,或是《剃刀邊緣》與《人性枷鎖》,毛姆擅長的說故事方式往往是傳記式的。相較於專注於情節事件裡的人物與其關係的說故事方式,傳記式的視野,較善於將人物的生命史攤展在長期的時間之中(往往是數十年,乃至一個人的半生以上的時光),讓所有的際遇與事件,以個人的生命週期(少年、青年、晚年等)的刻度來展現。這樣的形式,不僅是將一個人物的故事相對完整的呈現,也是讓人物能以回顧生命之姿,重新梳理過往足跡。於是,他的小說,往往結束於一種體悟中,無論過往(尤其年少時)有多少的愚蠢、誤解、嚮往、幻夢,有多少缺憾,或有多少歡樂,最終可以在回顧生命的整體眼光中重新安放,取得某種理解或諒解。
毛姆筆下的主要角色,往往不是最為聰明與特殊之人,更多時候是相對平凡的。這也許是他能打動廣大讀者的原因。即使不是天賦異稟之人,也因幸見證特殊與美麗的人,而測量了生命的質地,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如同《人性枷鎖》裡,去巴黎學習繪畫幾年,彷彿一事無成的回歸時,這位受當時興起的印象派洗禮的主人翁說:「至少我現在知道影子不是黑色的。」換言之,經驗能帶給我們真正珍貴的事物,未必是可見的功成名就,而是受到洗禮的嶄新眼光。
熱愛毛姆的讀者如我,在《尋歡作樂》時,除了滿足於毛姆風格的期待外,更有一種終於完整認識的感覺。《尋歡作樂》與其說是以知名作家哈代為人物原型,毋寧說是以一個作家談論另一個作家的角度,透露了他對於文學的誠懇看法。尤其,對於文學的名聲當中的虛假與實質,給予許多中肯又幽默的評論。
《尋歡作樂》相較於其他作品,令人驚艷之處,在其迂迴與克制,到了最後,我們才知道他是以一個已有名望的作家的角度,去回顧年少時代的愛慕之情。
故事起於年輕竄紅但才華普通,不過善於打理關係的作家洛伊,受到知名的已故作家卓菲爾遺孀所託,要為之立傳。為此,洛伊則找上了「我」,希望打探卓菲爾鮮少談論的年輕歲月。
小說的前半部,順著敘事者的少年回憶,側寫了將來成為英國文學代表人物卓菲爾成名前不受理解的歲月。小鎮的人如何不欣賞他尚未被認可的作品,亦對他當時迷人又大方的妻子蘿西各種流言蜚語。而敘事者我,一方面為這對夫婦獨特風采著迷,另一方面又在意小鎮居民的觀感。這正是毛姆擅長探討的,關於世人膚淺的壓力,以及人內心中的自我追求。
到了後半部,敘事者才透露他最深切的秘密,其實是蘿西。所有在卓菲爾成名後才認識的人,沒有一人能夠理解蘿西的特別與迷人之處。於是小說最美麗的部分,其實在於這這份不需與他人認可(譬如在傳記中幫蘿西翻案),卻難以比擬的回憶。
書名的典故來自於莎士比亞:「你以為自己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尋歡作樂了嗎?」而蘿西才是這本書的靈魂,也讓敘事者在作家遺孀與洛伊面前辯護。說明她在世人眼中被視為不貞潔的行為,「是她的天性」。她樂於給予他人歡愉,無論做什麼事,「她依然很真誠」。
透過同為作家的敘事者之口,毛姆間接說明自己處理人物的體悟:「有時,小說家自覺像上帝一樣,準備好描述筆下人物的一切,有時又不覺得像上帝,不採取全知的觀點,改為描述自己所知點滴。既然年紀愈大愈不認為自己向上帝,小說家歲數愈長愈容易侷限於自己的生命經驗。」
毛姆如此擅長描寫特立獨行、難以被世人理解的純粹心靈,某個程度上來說,可與《月亮與六便士》做為對照。作為一名作家,儘管必然命運多舛,但也如他所言,是唯一自由的人。如此,才能為我們闢寫出一塊特殊的文學空間,將這些不容於主流價值的人事物,以甜美又苦澀的秘密形式,將之安放,美麗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