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利庫柏力克的電影《金甲部隊》講述越戰時美軍訓練的故事,故事中描繪了一個教人印象深刻的角色「Gomer Pyle」。讓人印象深刻的原因並非是他戰功彪炳、能力卓群,更不是他於戰爭中扮演了關鍵性的人物,而是他彰顯了戰爭的另一種可能的面向。
Gomer Pyle的身形既高又胖,入伍的第一天便被長官狠狠羞辱他的外型,但這僅是一個開始,他自始至終都不是個「稱職」的軍人。行軍訓練時,他無法跟上眾人的步伐,操練槍枝總是用錯方向,無法分清左右,連一下單槓也拉不起來。障礙物攀爬訓練時,因為懼高而爬不過高欄,他跳得比別人矮,跑得比別人慢,需要隊友攙扶才能走完全程。他不會組合槍枝,不懂怎麼綁鞋帶與摺棉被,總是忘記鎖衣物箱,因為肚子餓,經常偷藏甜甜圈。他的表現特別懦弱、無能、畏懼,無止盡需要他者的幫助,時刻如同受驚的兔子,而每一次的錯誤總讓他惹來長官的羞辱與耳光。
然而,他並非毫無優點,他的狙擊能力一流,總能精準地擊中靶心,準確地回答所有狙擊守則,只是狙擊的優秀仍不夠讓他免除其他訓練的失敗。他於嚴格的軍事訓練過程中顯得過於無能無用,惹來長官一句句極盡苛刻,直搗內心,碾碎靈魂的辱罵。他連番的失敗與錯誤,不只讓自己受罰,因軍隊的連坐制,他更拖累同袍,致使隊友們都憎恨他,於是眾人於暗夜裡用毛巾封住他的口,輪流虐打他,沒有一個人錯過這樣的機會,除了報復,更因不打他便不是「團隊」的一份子,他的失敗團結了眾人,孤立了他自己。他開始於暗夜裡嚎泣,徬徨無助,精神逐漸崩塌,最終被壓得粉碎。
於結訓日的那晚,他以步槍射殺長官後再飲彈自盡。
Gomer Pyle的角色代表了戰爭的另一個面向,戰爭裡不只有戰功彪炳、意志無堅不摧的戰將,更多的是於暗夜嚎泣,徬徨無助,靈魂被碾壓得粉碎的軍人。每一次軍事訓練,每一場戰役,除了殺人,更多的是信念的淬煉。信念的生成往往源自於另一個信念的摧毀,進而有了信念的再建。
《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所講述的便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只是與《金甲部隊》相反的,書中描述了一群完美勇猛的狙擊兵,但故事並不單純講述戰爭與狙擊手的訓練,亦不只是戰功彪炳、意志堅定的戰將,更多是談論環境、技術與境遇之間的關係,探討信念於一次次的淬煉中被環境與際遇狠狠摧毀,而又一次次從技術與際遇中再建,透過一場場精湛的情節描寫,解構與建構信念的覆亡與生成。
故事以二戰為背景,以女性角色成為狙擊兵作為題材,透過「妳要選擇戰鬥?還是選擇死亡?」一詞拉開故事的序幕,故事的每個角色決定參與戰爭都有著相異的原因,有人為了證明「女性不是弱者」,有人為了「不讓孩子成為犧牲品」,有人「為了守護女性而戰」,有人則為了「自由」,無論何者,戰爭並不因為何而戰變得不同,更不因為何而戰便能避免死亡,信念於戰爭中無法教人獲得幸運或避免不幸。於是在軍事訓練時,首要打破的便是為何而戰的信念,無論出生背景為何,無論過去擁有過什麼人生經歷,在訓練中,最先便是將人逐步化為一張屬於戰爭的白紙,唯有如此才能彰顯赴死的意念與敵人的血跡。
劇中角色被賦予「狙擊手」的任務,這也是全篇故事的核心,同樣是狙擊手,透過擁有相異信念的人便有相異的模樣。作者藉兩段文字的層次,完美演繹「狙擊手」的存在意義。一段是狙擊技術的凝合:「狙擊固然是核心,但也只是一部分,鐵鎚之所以能成為鐵鎚,是因為有鎚頭,但如果只有鎚頭,也就只是一塊廢鐵而已。」另一段則為狙擊意志的煉化:「一旦上陣殺敵,妳們什麼都不要想,也什麼都不能想,甚至不能提醒自己不要想。只能純粹把自己交給技術,屏除一切的感受,專心地射殺敵人。」
作者巧妙地透過一連串嚴格的狙擊訓練,揉和不同角色的性格基因,將狙擊兵必須具備的特質植入角色原生的性格中,再藉由角色們的迥異特質,彼此相互映照。她們看似被殘酷地洗鍊成殺人武器的同時,又於一次次的試煉中發現屬於原生自我的另一種面向:「即使是形狀相同的蛋孵出的鳥,飛的方式也不一樣。」。例如作者透過出生富有階級,曾經獲得狙擊大賽冠軍的女配角夏洛塔,對映出生農莊,善於狙擊動物的女主角謝拉菲瑪,於一場射殺動物的試驗裡,夏洛塔遲遲無法開下第一槍,因為過去參與狙擊大賽時瞄準的是人造標靶,而如今眼前卻是活生生的動物,但謝拉菲瑪則能準確地瞄準動物,果斷地開下一槍。
夏洛塔對謝拉菲瑪說道:「你的本性明明很善良,為何能如此冷靜地對牛開槍?妳的同情心呢?妳不會下不了手⋯⋯覺得牛很可憐嗎?」而謝拉菲瑪則冷靜地回應著述說:「夏洛塔,你沒有吃過肉嗎?⋯⋯(略)如果總要有人殺害動物,大卸八塊,我們才有肉吃吧⋯⋯(略)換句話說,必須有人殺害動物,所以當我做這件事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很殘忍,我只是在做一件必須有人去做的事,就只是這樣而已,與殘不殘忍沒有關係。」
其後,謝拉菲瑪懷抱著「為了守護女性而戰」的信念,藉被鐵血教官伊麗娜完美訓練的狙擊技術、摯愛的戰友們的陪伴、含著戰友們死去的淚水中,於一次次的行動中持續殺敵,勇往直前。她戰功彪炳,無人能出其右,即使如此,她並非沒有脆弱的時刻,她也曾在戰役中迷失,於射殺敵人的過程中愛上血液與戰爭:「她只覺得自己愈來愈像怪物。然而,如果不變成怪物,就無法在戰爭中存活下來。」並且不斷地懷疑戰爭與世界:「他們不是神,那麼神到底在做什麼。如果神真的存在,祂是否正在人間打造地獄,從安寧的世界俯瞰人們痛苦哀嚎的樣子。」並在戰爭的血腥與自我懷疑中,學習面對戰友逝去的心痛與眼淚,且持續殺敵:「要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不允許哭泣。狙擊手不同於一般兵種。看過太多死亡了。無論是戰友的死,還是敵人的死,都在眼前一幀幀略過。優秀的戰士不會因為戰友的死亂了分寸,射殺敵人的時候也沒有猶豫。」只是她的原生性格始終藏在靈魂深處,一如她懷抱最初「為了守護女性而戰」的信念,同時亦不斷受困於男性摯友曾告訴她的那段話語:「我想說的是,這場戰爭具有讓人變成惡魔的威力。」
誰是真正的惡魔呢?是殺人無數,戰功彪炳的自己?抑或殺害手無寸鐵民眾的軍隊同袍?或者,其實於戰爭中每一個倖存者,因為沒有死去,因為要活下來,最終都不得不成為惡魔?若真是如此,惡魔值得存活嗎?生存若必須具備信念,惡魔擁有的信念是什麼?
被迫擁抱戰爭,殺人無數,於血液與眼淚中淬煉出惡魔般的信念,最終成為惡魔的她們,於戰爭結束之後又該何去何從?
作者於故事中安排了饒富趣味的一幕。透過謝拉菲瑪的偶像,曾狙擊射殺高達三百零九個敵軍,被封為登上狙擊手的頂峰,史上最偉大的女性狙擊手柳德米拉的口中說出這段話:「我只有兩個建議。一是找到一個妳愛的人。二是培養興趣,找到活下去的價值。」謝拉菲瑪因這段話陷入更痛苦的困惑中,她追問柳德米拉,柳德米拉則這樣回答:「我們都沉迷於射擊的魔力。一如製作螺絲的高手,努力鑽研技術到無心的境界……失去兩任丈夫的我射殺了三百零九個德國佬,因此受傷,退出那個世界。然而,我真的什麼也不剩了。妳明白嗎?」謝拉菲瑪望著柳德米拉的雙眼,透過史上最偉大的女性狙擊手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於至高的頂峰之上,其實是一片虛無。
原來,唯一不讓自己受困於戰爭,不因戰爭而成為惡魔的方法,是避免自己走向頂峰,走向那片虛無。
謝拉菲瑪的信念因之再一次重塑,這次的重塑是走回最初時的自我。
《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講述的是「信念」的故事,透過環境、技術與境遇,從一次次信念的毀滅與重建,藉以戰爭的血液與眼淚,傳達少女最終所必須開的那一槍,身為狙擊兵存在的真意,用盡一切意念都必須射殺的並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射殺成為惡魔的自己,如此,你便重生了。
(原文刊載於OKA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