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只存在於時間裡“(1)
「時間」之於音樂藝術的作用與意義,迥異於其他的藝術型態,它與音樂共生、更直接影響音樂最後被認知的樣貌,每一位音樂家在開始學習音樂時,也同時展開「時間」的學習。在所有音樂家關於「時間」的學習和練習中,又以作曲家們對於時間的感知,最為敏銳,能夠在無形無影的時間流動裡,具體掌握聲音跟時間的繁複連結,是創作出好作品的核心條件。
甫於2023年過世的坂本龍一,在生命最後的十多年中,創作概念圍繞著「時間」這個主題,尤其是2017年推出的《async》2, 這張猶如將人類世環境收納入一張光碟(或一個播放清單)的專輯,是作曲家自2009年的《Out of Noise》後,相隔8年所推出的完整專輯。《async》從作品的內容、展演、到專輯的命名,標竿性地展現出坂本龍一對「時間」--相對於其他作曲家以及他本人過往作品--邏輯思維上的轉化。
當然,在有感人生時日不多的狀態下,藝術家對於生命、時光、自然等的感知必然更直接、更深刻,反應在作品中亦是必然, 然而坂本龍一作為一開始即不自限於任何音樂類型、甚至藝術型態的創作者,他對「時間」的探索和思考,卻是一路有跡可循的,本文即從作曲家的角度和視野,回望坂本龍一的時間藝術之路。
音樂裡的時間
坂本龍一最初以和細野晴臣、高橋幸宏共同組成的電子樂團YOM(Yellow Magic Orchestra)出道,縱使古典音樂專業養成背景讓他在電子音樂的創作上不落俗套,每每有令人驚豔的創意,但唯有全然自由、沒有曲式和編制限制的創作,才能真正顯現他結合學院訓練和人文素養的藝術高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YOM時期各種另類聲響探索的經驗,也成為他的創作養分,在後來許多的器樂作品中都能看到其脈絡。
坂本龍一首度受到矚目的電影配樂作品《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將電子音樂的程式化技術與古典音樂裡的反覆技法結合,持續反覆的音型隨著時間疊加張力,同時以另一種反覆型態的電子音樂程式,卻在這個疊加的張力上,注入跟隨時間流動的動能。除了眾人耳熟能詳的同名主題曲外,〈Batavia〉, 〈A Hearty Breakfast〉都是此類佳作,而〈The Seed and The Sower〉更是將整個管弦樂團壓抑三分十五秒後,豁然開闊卻又無限反覆動機、讓音樂的張力一個峰迴路轉繼續抓住聆聽的方向。
反覆與疊加的技法、民族音樂的旋律和語法、東方樂器加上學院訓練的絕佳古典音樂配器法,讓坂本龍一在1980-90年代創作出無數的經典作品。坂本的管弦樂法最精彩的表現往往在弦樂群,《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主題曲雖同樣使用持續的主題反覆,卻是全弦樂編制,整張配樂專輯也大部分都建立在弦樂團編制上,但樂曲在無限的反覆疊加中,開始出現「斷裂」的片段,亦即整體樂器的休止符。主題曲的旋律在〈On The Hill〉裡以此手法再現與變形,這種讓樂曲嘎然中止幾秒後,再接續進行的設計,會使得聽者的時間體感隨著音樂而中止和接續,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斷裂」中,逐漸浮現另一個聲音的層次,有如這些斷裂與聲響的交錯出現,是開啟另一個平行時空的過程。
旋律的拆解和延遲出現雖是常見的作曲技法,但是這種發生在樂曲中間的「全休止」、且讓中止的片段成為樂句一部分的作法,並不常見,因為全休止後的效應往往過於強烈,但坂本龍一的作品中卻不時出現這種設計,不僅掌握整個樂曲發展的時間設計,更緊緊抓住聆聽的時間體感,2015年的《神鬼獵人》(The Revenant)和2022年《例外》(Exception)中的〈The Monster〉都是以此技法為核心的作品。一如《遮蔽的天空》的〈On The Hill〉,在幾段的全休止中浮現沙漠民族的吟唱,《神鬼獵人》中穿越全休止的是寒徹骨的風雪,〈The Monster〉則以規律的持續低頻牽引著由旋律和休止符編織而成的張力。這些細微、難以辨識的「噪音」,應可朔源自《末代皇帝》導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所指出的:「聲音與聲音之間,怎麼會有沒有雜音呢?」3,而這些眾多作品中的「聲音與聲音之間的雜音」,也預示了坂本龍一晚期以複合型式展現聲音、體現時間的企圖。
環境裡的時間
1999年坂本龍一創作以《Life》為名、作為向二十世紀總結的歌劇作品,在主題、結構和章節的設置下,《Life》依舊建立在在線性發展的時間軸上。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坂本龍一的藝術觸角進入「裝置」與「空間」的階段, 開始創作在公共空間如美術館等場域的製作。2007年他與高谷史郎合作,以《Life》中所使用的影像和聲音為基礎,推出《Life-fluid, invisible, inaudible…》(簡稱Life-fii…),透過裝置和場域的設計,讓觀者從可感知的物件--裝置,感受人類不可感知的事物--時間、生命等,也就是說將不可視、不可聽的事物,在展覽中可視化與可聽化。
《Life-fii...》解構了《Life》的時間軸,也開啟坂本龍一在藝術作品中,實踐不同步、不可聽聞、非線性素材的運用與呈現。這個方向的藝術探索,持續出現在後來的作品中:2013年與高谷史郎再度合作的《water state I》和《Life–Well》、2014年與真鍋大度(Daito Manabe)的《Sensing Streams–invisible, inaudible》。《water state I》以水為媒介,用水滴從天花板上滴到水盤和水盤上透過電流震動造成的波紋, 隱喻自然界的過程與光陰的流逝;《Life–Well》則設置在神社的古老池塘邊,同步感受大自然枯榮的限地製作; 《Sensing Streams–invisible, inaudible》用同樣看不見的電磁波,加上影像和聲音,將原本不可視的流動狀態可視化。
2017年版本龍一推出《async》這張他原訂為此生最後一張作品的專輯,並在東京的Watari 現代藝術博物館(Watari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展覽,展區設置為三層,除了播放《async》中的聲音作品外,也有高谷史郎創作的即時影像作品,以及泰國藝術家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以這張專輯為靈感所拍攝的影片《async-first light》。有別於聆聽專輯和現場音樂會的方式,當人們進入一個展覽空間,視線所及多個展示作品、聽覺同時接收到不同展區傳出的聲音,而視線內的不同作品各自有不同的主題、各展區播放的聲音和影像,也各自有其速度(tempo)和節奏,這些環境裡正在發生的靜態的、動態的存在,對於觀者而言,這些訊息是不同步(async)的傳達,然而也正是這樣的觀賞狀態,才貼近自然環境的狀態。坂本龍一視這個展覽為「讓觀眾立體地聆聽這張專輯」。這個觀演關係可追溯到德國作曲家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1968年在「音樂之屋」(Musik für ein Haus) 計畫中所探討與實踐的概念--14位作曲家與12位演奏家同時在不同的房間裡--一如美術館裡的展間或展區,演奏樂曲,觀眾可依照指示的順序,進到一個個房間聆聽演奏,也能自由選擇聆聽順序、甚至聆聽長度,就像自由進出美術館觀看展覽一樣。史托克豪森的實驗主旨在於,傳統的音樂會聆聽是單一目標的指向性聆聽,但實際上人類的耳朵是不間斷接收來自四面八方、各種音源、各種聲量和長度的聲音,而環境中的聲音總和,才是真正最終那個「藝術品」。
從技術層面來看,這些在展示空間進行的聲音、燈光、影片與裝置等,「只是」將不可視與不可聽的事物可視化與可聽化,然而坂本龍一的藝術企圖不僅於此。與其說他透過這些在公共空間的聲音裝置,探索聲音和環境的關係、戮力將時間可視化,更確切地說,他試圖透過空間和環境的條件,提供一個觀者/聽者可以透過複數感官(不只聆聽)的可能性,「直面」時間、在感知系統中形塑出人類世的狀態,並透過人對自身處在其中的狀態(身份、消耗、貢獻、價值等等),反思身為人類與人類世的關係。
人的時間
收錄坂本龍一與後藤繁雄長達十年對話的《skmt 版本龍一是誰》一書中,坂本龍一在字裡行間不時透露出對於分類、一貫性、定義、整齊、結構、重複等的反感與避免,而「時間」似乎是人類所面對的所有存在中,獨一不具備上述各種特質的「事物」。甚至,重複的事物在不可能重複且非線性狀態的時間中,也淡化了「重複」的本質,他提到古典音樂的樂曲不斷地被重複演奏,但每次所呈現的樣貌卻是不一樣的。同樣在這本語錄中,後藤繁雄提到歌劇《LIFE》是坂本龍一個人對二十世紀的總結:「二十一世紀,人類不得不從償清二十世紀的債務開始」。綜觀坂本龍一一生的創作脈絡,從歌曲、音樂、聲響到裝置,從以「時間」為創作工具到探索「時間」的樣態,我們可以解讀大師的藝術概念、分析他無法分類、幅射廣度驚人的藝術作品,但最終,大師所留下的依舊是沒有答案的問題:生命的樣態是什麼?人類在時間的流動之中,又該如何形塑個體的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