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只是覺得好像有點陌生。這句話的出現,確定了原來我們真的已經是陌路。
我的工作圈不算大,會有人來來去去、進進出出,但進來的多是這一行的新鮮人,出去的往往都是好不容易盼到的退休人,也就是說,這是一份幾乎一旦開始就不會中途登出的職業。職業本身需靠強大的熱情與自癒力,讓自己隨時可以在下次面對「客戶」前回復滿血狀態。想一想真的不容易,但我竟然也真的能練就這樣的本事,上一節課以悲傷的獨角戲結尾,但下一節課我總是可以朝氣登場。我想過為什麼我做得到?在十多年後的現在,我終於想出答案。
眼前的學生無比真心,喜歡就喜歡、想上課就真心上課,想倒頭就睡也不客氣。這種純粹的真心,身為老師的我不必猜疑、無須推敲,世上還有哪種關係存在著這種透明!
在這樣的職場中,彈性很大,與誰同行、自外於誰,不需要理由,只要埋首進課程與作業堆中,就不會有人質疑你的人際選邊,還能看起來很認真,對於我這種只有在站上講台時才會熱情洋溢的衝突型內向者來說,實在很幸福。如果能在這樣的環境中,再遇上幾個理念相合的夥伴,那是幸運;若能遇到價值觀一致的知交,那是福氣。我曾經很幸運,目前希望剩餘的一點點福氣能延續下去。
那天,因為某種訪視的緣故,早就被預先抽好的人頭們(例如我與阿柳),終於有機會在彼此忙碌的上班時間中比肩而坐。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預言,三張椅子,我坐了右邊,阿柳坐了左邊,中間那張就這樣自然地空了下來。另一個總是健談的同事,聊著他的法院近況,談了他對法庭的觀察與心得。平日肯定是覺得煩躁的,但在冷氣初開放的熱天裡,坐在涼涼的白亮辦公室裡,滔滔不絕的他講話的神情像是一條生命力旺盛的鯨魚,聲音可以忽略、畫面算是融洽,他剛好在我跟阿柳談論別人生活的空檔裡,填補了我們誰都沒有發現的安靜。
我們聊著以前的學生,現在的學生,還有未來的學生,從懷念過去的師生默契,到感嘆現在的課堂獨白,十多年的歷練,早就讓我們都能笑看荒唐日常,信手拈來都能是領悟過後的插科打諢,乍聽之下是笑,但不能聽太久。聽久了,會哭。
十五分鐘過去後,我們走進燈光明亮、資料整齊鋪好的會議室。一入眼,就是前方坐著兩位雍容華貴的委員,然後是與他們座向垂直的兩列塑膠綠椅子。我們共三人受訪,我跟委員打過招呼之後,決定坐在阿柳後面。訪談過程魔幻無比,我一直盯著其中一位大委員的腳脖子看,她的腳塞進略顯擁擠的平底繡花鞋裡,還貼著已經浮起一角的痠痛貼布(我一直好想問問她是不是腳不舒服);另一位是氣質出眾的貴婦,穿著貼身體面的連身洋裝,剪裁硬挺,看得出尊貴的身份。我只被草草問了一句話,就因為口拙而被阿柳貼心地救援了。在阿柳與另一位同事的應答過程中,我內心不斷讚嘆,他們怎麼能夠那麼對答如流!怎麼能夠那麼輕巧地揉合前塵與今世?所有資料的身世在阿柳的回答之下,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情;所有業績的實現,阿柳都有辦法說成那是一人之力。我不知道我怎麼走出那間會議室的,維持了五分鐘禮貌但放空的微笑,用力地在我確認過真實的描述上點頭。
我走在阿柳前面,想的是,等一下轉頭,我要跟他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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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阿柳曾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他很照顧我,給過我扎扎實實的人間溫暖。每次想到他,就覺得是職場典範、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前輩身影——阿柳很懂人情世故,也捨得分享。我吃過他送我的巧克力與好市多餅乾,以前不懂星巴克,是他送過我好幾杯星巴克疊起我對星巴克的認識;他很認真,懂得禮數,是大家都喜歡的人。我也好喜歡阿柳。喜歡到當人家在我們兩個面前講話卻只看著阿柳不看我,我一點都不嫉妒,還是覺得阿柳好棒。我喜歡到這麼喜歡。
左右逢源又體貼懂事的阿柳官運亨通,很快地遇見他的伯樂,他成了組長。他的前手給了他不少委屈與爛尾,阿柳的好人脈給了他不少底氣,讓阿柳順風順水地成了撥亂反正的棟樑之才。我還是很喜歡阿柳,阿柳真的很認真,每件事情都願意親力親為去做。所以他找我做什麼任務,我都積極配合,從不懷疑。
長袖善舞又精明能幹的阿柳平步青雲,後來順利地成為他心目中真正配得起他的位置。他曾經跟我說,那位置怎樣都應該是他來坐才對。阿柳一定是積德有成,他總是心想事成。後來真的坐到那個位置上!但我在想,會不會他的「心想」裡面並沒有與我的這一段友情,所以我跟他之間才會越來越遠。
遠到我走在他前面的時候,竟然在擔心下一刻應該要說什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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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柳很自然地就坐在會議室外的黃色椅子上了,我順勢坐下。這次我跟阿柳之間沒有空位。我挨著他,由衷讚嘆他剛剛的救援完美、應答得體,謝謝他拯救了口拙的我。少了金魚同事,出現安靜空氣的頻率變高了。但阿柳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物,坐在高位的他,順勢就抄起遠方名聲不佳的同事阿潘的底,對我說起過去這兩個月,阿潘有多麽不給力、沒能力、耍心機。我問阿柳,這阿潘要是這麼糟糕,怎麼有能力當到那麼高的官?阿柳說,他們這種公務員,就是年資到了就當得上去,沒什麼了不起。
我看著阿柳斬釘截鐵說著這個結論,一方面哀傷地自省,我也是公務員,會不會在其他職業的眼裡,我也是以年資升等「沒什麼了不起」的人?我今年立志不造口業,所以我沒有多說阿潘的不是。在阿柳離開冷氣房後滿臉涔涔汗水的提示下,我問阿柳是不是已經結束、可以離開了?阿柳突然說,「其實是已經沒事了,你也可以現在離開啊~只是我捨不得你離開我身邊~」
我忘記我的表情是什麼,我直覺地說「你少來了~」
是什麼樣的關係,才會需要特意說「是我捨不得你離開我身邊」這樣的話?
我認識阿柳超過十年,從來沒聽過他用這種撒嬌的口氣,對我說這樣的話。那種口氣不是對情侶、對姐妹、對喜歡的人說話的方式,是職場上應酬時最常見的那種口氣
——哎唷,托您的福,我們才能把活動辦得那麼順利!
——有您在,我們就很放心,下次一定要再來!
——我們是好麻吉,不挺你挺誰?一定要挺的啊!
——好久不見!您怎麼都沒變,還是一樣英俊瀟灑、美麗動人?
——.....
越客氣,表示對方在你的職涯中越重要;越客套,表示對方在你的人際節點上越大圈;他越英俊瀟灑美麗動人,就代表你有多希望他記得你對他總是那麼體貼周到沒有例外。
我只習慣看阿柳現場對別人表演,沒想到,我今天竟然也成為行動藝術的演出者,「我被表演了!」阿柳自然地說出「我只是捨不得你離開我身邊」的時候,阿潘過來提醒阿柳座談會快結束了,可以準備請老闆下樓了。才剛說完捨不得我離開的阿柳離開了我,我被留在原地,我回到安靜裡,思考「捨不得」會不會是一種「不得捨」的職場語言,學會說「捨不得」,就有了「能捨得」的權力。
阿柳以前沒學會對我說「捨不得」,所以我們沒分開過,曾經這樣人前人後地是夥伴是知交,Line的對話滿滿都是真心對未來的嚮往、對當下不公不義的唾棄。剛剛我去確認了我跟阿柳的Line對話頁面,上次是阿柳轉傳一張照片給我,我說謝謝他,日理萬機的他理所當然地已讀我。我像是他眾多電子公文中的其中一頁,點閱等同翻篇。
我目送阿柳轉身離去的身影,帶著「我只是捨不得你離開我身邊」這句話決定離開現場,回到我的辦公室。那裡是我跟阿柳第一次同一間辦公室的辦公室,我跟阿柳在這邊常常互相討論、彼此取暖,互相提醒明天也要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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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想通了一件事。
其實我們之間,早在阿柳選擇青雲之路的時候,就已經分道揚鑣。本來只是覺得,跟阿柳是不是好像變得有點陌生,但「我只是捨不得你離開我身邊」這句話的出現,確定了原來我們真的已經是陌路。
從來都是阿柳定義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是本體,離開的當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