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聽的之~podcast說書版
從前一篇我們聊到許多北海道的地名,其實都是源自於愛奴語,且都與各地的地形、河川等自然環境有關,由此可知,愛奴族是一個以狩獵文化為主、沒有文字而以歌謠或傳說等口傳的方式來延續文化傳承的民族。然而,隨著明治政府帶著大批的日本人(和人)進駐了北海道,並實施了許多同化政策,各方面都處於弱勢的愛奴人雖曾嘗試反抗,但最終仍不得不開始改用日本姓名、改說日文、放棄狩獵而開始農耕、被禁止舉辦傳統祭典...等等。在長時間改變自己的生活型態,以及與和人通婚的演進之下,愛奴人就這樣被迫逐漸消融在大和民族中。
別說是日本人了,就連愛奴人自己都曾經一度「選擇」忘記自己的原住民血統與身分,跟台灣相比,日本對於原住民的重視與尊重,可說是非常落後且無知傲慢的。一直到了非常近代的2008年,日本國會才首次承認愛奴人為日本的原住民,且到了2019年才正式立法,明白確認愛奴族為日本的原住民族群,且並非一個單一民族的國家。這個看起來好像很理所當然的立法承認,卻是愛奴人堅持了好久才好不容易得到的認同與尊重,所以這一次,我們就來看看他們究竟在這段漫長的旅程中,經歷過甚麼;以及目前為了將愛奴文化繼續傳承下去,正在努力做的事情。
讓我們先把時間回轉到當初明治政府來到北海道的時候。當時大舉移民至此的和人們,不但在沒有經過愛奴人的同意之下,就直接把他們長久以來生活的土地佔為己有(並美其名為開拓與屯田);除此之外,還強行進行各種的「同化政策」,只因為日本人認為日本應該是一個「單一民族」的國家,而所有「不同」的人種與民族,都應該把他們「變成」跟自己一樣才行。因此,接下來的故事,就跟日本人殖民台灣時期、或是當初國民政府來到台灣時所做的事情不會差太多了。當時主要的同化政策,大致包括下面幾項:
「姓名」不僅僅是用來分辨你我的符號,而可能是包含了許多族群文化傳承的意涵,也是一個人對自己的身分、價值與存在的認同依歸。所以日本人來台灣的時候,也曾強迫台灣的原住民改取和名、國民政府來台時又改取漢名,也是一樣的做法。這是一種要他們忘記自己的過去、族群最強也最直接的手段。
前面我們稍微有提到過,愛奴族是一個沒有文字,只靠著符號、口傳、舞蹈與歌謠等方式來延續文化的族群,這跟我們台灣的原住民也非常類似。在先天就沒有文字傳承的劣勢之下,明治政府又直接強迫他們改學日語,並用日文溝通,這其實就是造成愛奴文化逐漸失傳,最暴力、卻也效力最強的一個措施。因為,只要等到這世界上所有會說愛奴語的人都過世之後,這個文化與過去的曾經存在的歷史,就會自然而然地消失在這個地球上了。很遺憾地,現在的愛奴人與愛奴語就在瀕臨消失的邊緣上。根據最新的(2017年)統計數據顯示,目前北海道的愛奴人口大概只剩下13000人左右,而且其中已經沒有完全以愛奴語為母語的愛奴人了,因此,愛奴語也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即將消失」的語言之一。
對於原本以狩獵維生的愛奴人來說,雖然不同區域的愛奴族部落之間有所分別,但彼此之間並無明顯的「土地所有權」概念,因為對他們來說,獵物本來就是會到處跑來跑去的,除了天然的河川與山脈之外,哪有甚麼界線可言。然而,在南方的和人大量移居北海道,並「自行」、「強制」地用人為的方式,劃分土地所有權之後,愛奴族不再像以前一樣可以到處狩獵(因為動不動就會侵犯到別人的土地),因此,愛奴人越來越難靠著狩獵維生,不滿與反抗的情緒當然也越來越高張。對應這個現象,明治政府也順勢假裝大方地跟他們說,不然這樣,你們乾脆放棄狩獵,跟我們一起來開墾北海道吧,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就無償給你們土地耕作或從事畜牧業(但其實給他們的都是相對比較貧瘠的土地),但你們要答應我,必須放棄狩獵的行為。
愛奴族習慣用白樺樹燃燒後的碳粉作為原料,在女性的手上與臉上刺青,一般從大約7~8歲開始,從嘴唇周遭開始,重複好幾次並逐漸擴大刺青範圍,一直到16、17歲為止(也有一說是有結婚的女性才會在嘴唇周遭刺青)(註)。對他們來說,這不僅是一種長大成人(包括學會了生存的技能、具備生育能力、不服輸的精神象徵)的證明,更是一種信仰的象徵。因為他們相信,這些刺青可以保護他們人生在世時免於疾病、死後不會落入地獄;同時,也是一種對神明的敬畏的表現,身上沒有刺青的人,是不能出席重要的祭典儀式的。但對於當時正努力於擠進西方列強、強調文明開化的明治政府來說,過去在江戶時代只有在犯人身上才會出現的刺青(據說當時會將犯人的罪刑刺在他們的額頭上XD),就跟男生留長頭髮一樣,是很丟臉、很落後的行為,這樣要是被西方人看到了怎麼辦?所以乾脆就發布了「刺青禁止令(入れ墨禁止令)」,別說是愛奴人了,其實連和人也不能隨便刺青的。這樣的法令一直到很二戰後才解禁,因此造成現在還是有很多老一輩的日本人,對於身上有刺青的人還是持有負面的偏見。
另外還有一個我自己覺得我心中也還無法有定論的措施,就是禁止愛奴族中殺害動物的相關祭典「イオマンテ」。在愛奴人的文化中,他們認為大自然中的萬物皆有靈魂(這個其實跟日本人非常像),因此,無論是在河裡到的捕魚、在山裡獵到的熊、射殺的蝦夷鹿,乃至於樹木、河川、山林、船、房子(?)等,都是他們賴以維生的重要食物與物品來源。但不同的是,他們認為這些都是神明(カムイ)特別帶給他們的伴手禮,舉例來說,愛奴族在獵殺母熊之後,如果一旁有還沒長大的小熊,他們就會把熊帶回部落,並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長大(因為這是神明帶給他們的禮物)。等小熊長大之後,他們就會舉辦盛大的儀式,把熊殺了之後分食熊肉、皮毛則拿來做保暖的衣服(而且哪怕是前面我們提到的利尻島,即使島上沒有熊,他們也會找一顆長得很像熊的石頭來舉辦類似的祭典)。或許有人會認為這個祭典也太慘忍了吧?但其實愛奴人認為,他們現在所取得的所有資源,都是來自於神明,他們幻化成魚、熊、鹿,而這些資源(例熊肉與熊皮)就是神明附在他們身上,特地帶來給他們的伴手禮,因此,他們心懷感激地拿了禮物,並舉辦盛大的儀式將神明送回天上(就連房屋使用完畢,他們也會把房子給燒了),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而且重點是,他們也會教導後世的族人,永遠只需要取用他們需要的份量即可,萬物不可過度取用、更不可以趕盡殺絕,如此一來,別的物種才能與他們共存,而神明也才會持續地為他們帶來伴手禮。這樣的想法,我覺得其實很符合現在的自然物種保護邏輯,不是嗎?不過我也看過不少日本人,就跟當初的明治政府一樣,認為這種殺熊祭祀的祭典儀式太過「野蠻」,根本就只是找藉口殺熊而已!但其實他們不知道的是,愛奴人在殺鮭魚之後也會心懷感激地舉行類似的儀式,只是相較於熊來說,鮭魚好像沒這麼被重視而已。所以,如果照那些日本人的說法,我們現在連感激的心都沒有,一副理所當然、不顧環境問題而肆無忌憚地吃著各種雞鴨魚羊牛與蔬果的我們,是不是比愛奴人更為野蠻呢?(我沒有答案,我也沒有吃素,而且我也覺得熊很可愛,但我就是忍不住會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
或許是因為日本是島國的關係,再加上江戶時期長期鎖國的政策影響,導致於他們在面對跟自己長得不太一樣的人種時,除了好奇之外,未知的恐懼、嘲笑與歧視的成分會多得更多。舉例來說,在幕府末期開放的幾個主要通商港口,像是神戶、橫濱或是長崎等地,日本人為這些來自於世界各地長得跟他們不一樣的外國人取名為「異人」(當然他們會美其名說這是「異邦之人」的縮寫),大家耳熟能詳的北野異人館區,其實就是當時這些外國人居住的區域,因為「異人」住的地方就是「異人」館嘍。所以,在不了解愛奴文化的和人眼中,他們對於這些講著聽不懂的語言、輪廓比較深、膚色比較白、體毛比較濃密、身上臉上有刺青、而且還會「殘暴地」吃熊肉的民族時,不免會感覺到恐懼與歧視。
之前NANA濕婦就曾經在網路上看過,愛奴人的小朋友在學校被同學用語言霸凌,當同學看到他走過來的時候就大喊:「あ!犬(いぬ)!」,翻成中文的意思是:「啊!有狗!」,只因為愛奴的日文發音為「アイヌ」,所以他們就取諧音來取笑他。但後來我看到小朋友的家長教他:「アイヌ這個詞在愛奴語中,就是『人』的意思,是相對於我們尊敬的カムイ(神靈)的重要存在。下次再有同學這樣對著你喊的時候,你應該要這麼回應並教他愛奴語,並告訴他只有『人』才需要來學校上課,如果你認為我這個『人』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話,那你這個『人』也不應該來學校啊!」。我覺得這個小朋友的家長真的好棒,不僅禮貌回應不帶髒字,而且還順便提醒了自己的孩子與他的同學,無論是甚麼種族,身而為人應該都是平等的,同時還能加強孩子對於自己的愛奴身分認同。
不過,在面對日本社會的霸凌時,並不是所有的愛奴人都如同上面提到的這位家長一樣勇敢的。有更多愛奴人選擇的是盡可能地隱藏自己的愛奴身份,在外面盡可能不說愛奴語,又或者是跟和人通婚,以逐漸淡化家族的愛奴血統。前面我們稍微提過,日前(2017年)在針對愛奴族的調查研究當中指出,愛奴族的總人口還有約13000人左右,然而,其實這個數字的正確性仍舊是非常有爭議的。因為當時已經無法找到完全100%愛奴血統的愛奴人了,所以這個調查在對於「愛奴人」的定義上,是非常模糊地寫著「我認為我有愛奴人血統」或是「與其有婚姻與認養關係,且一同生活」的人;同時,如果本人否認(哪怕他真的有愛奴血統)自己是愛奴人的話,就會被排除在調查對象之外。因此,有人認為,其實目前真正還有愛奴人血統的日本人,其實數量是更多的,只是他們仍感受到日本社會對於他們的歧視,為維持自己的生活,他們不得不選擇繼續讓自己透明下去。
還記得以前帶團的時候,會帶著旅伴到白老町的「愛奴民族博物館」或是阿寒湖附近的「阿寒湖愛奴村」,這些地方其實就如同大家想像的,會展示著一些愛奴族使用的狩獵工具、居住的房子、手做的工藝品、使用的樂器,偶而會有愛奴人的樂器演奏、舞蹈表演、傳說故事表演等等。2019年,日本政府在正式立法承認愛奴族為日本的原住民族之後(但其實日本的其他地區,如沖繩,也主張他們有原住民族的存在,但尚未被日本政府官方承認),也將原本的白老町「愛奴民族博物館」園區大改建,以作為復興與發展愛奴文化的新據點。這座被提升為國家等級的博物館園區「UPOPOY(民族共生象徵空間)」,原本是想搭配2020年奧運期間開幕,希望讓世界在聚焦日本的黃金時刻,也能注意到愛奴族的存在。可惜當時受到新冠疫情影響,博物館是在2020年開幕了沒錯,但奧運卻延後了一年才舉辦;還好在2021年,他們邀請了北海道各地的愛奴人,在札幌的奧運馬拉松比賽會場開幕儀式上,表演著他們的傳統舞蹈。即便當時的開幕儀式因為新冠疫情而採取無觀眾的形式舉辦,但愛奴人們仍為了這一天的表演,各自努力練習,只希望可以透過轉播,讓世界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存在與驕傲。當然,也有一部分的愛奴人認為,這根本就是為了在奧運上消費愛奴人而做的措施,有沒有奧運對他們來說根本沒差,與其這樣搞來搞去,倒不如歸還當初你們和人奪走的土地,讓我們可以恢復原本的生活型態還比較實際!(如果你是愛奴人,你會支持還是反對呢?)
疫情結束之後,NANA濕婦非常幸運有機會可以帶旅伴到「UPOPOY(民族共生象徵空間)」參訪,這才親身體驗了這個新園區的用心,除了硬體設施非常有設計感,也鑲入了許多愛奴族特殊意涵的傳統圖騰之外;在軟體的部分也非常細膩與讓我感動。例如園區的名稱「UPOPOY」,就是來自於愛奴族過去在祭典或喜慶儀式上會圍成一圈跳輪舞(リㇺセ)時,邊跳邊唱所哼唱的「歌曲」,也有「一起唱歌」的意思。這樣的傳統舞蹈與歌謠,已經在1984年被指定為國家重要無形民俗文化財、在2009年登錄為國際教科文組織的無形文化遺產,而在這裡則是直接用它的愛奴語來當成博物館名稱。
此外,我覺得館內的視覺標示系統與一般博物館不同,這裡所有的視覺標示系統中,都是以大字體的片假名,拼出愛奴語作為第一語言標示,其次才以相對較小的字體,寫出日文或英文等其他語言作為副標(暗示著愛奴人才是這裡的老大啊~很棒的設計)。而如同迷你小巨蛋一樣的體驗交流大廳中,則安排了各式各樣的愛奴文化體驗、影片撥放以及傳統舞蹈表演等等,這不是簡單地延續過去在「愛奴民族博物館」中的節目而已,他們現在更運用了現代的影音技術,以結合虛實的方式來做展演。如果旅程中時間充足,我一定會推薦旅伴一起進去看一場,希望來到北海道的你也不要錯過喔。
如果你還沒去北海道,但在看完這一篇之後,對於愛奴文化有興趣的朋友,則是建議可以去找一部漫畫來看(也有翻拍成電影),叫作「黃金神威(ゴールデンカムイ)」,其中的「カムイ」就是愛奴人認為萬物皆有神的「神靈」的意思。據說也有不少日本人是因為這部漫畫而認識愛奴族,也有不少年輕人(甚至是愛奴人自己)在看過漫畫之後,覺得愛奴人超酷的,並進一步想去北海道旅遊的喔。
註:愛奴族女人的刺青,相關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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