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無論在哪本書中,都一直專注於描寫某種感受,「愛情體現絕望」、「慾望貼近死亡」、「被視為救贖之物皆為毀滅」、「美是不可觸及的遙遠事物」。而他正是那位對於世界觀察入微,對於感官與情感極度細膩的捕手。他描繪的各式各樣情感與情緒,情慾流動以及對於美的認知都並非是幻想。我想,那更接近於他的親身經歷。
他也曾是那個「被美與慾望作弄的受害者」。
三島的核心依然圍繞著愛、痛苦與慾望。比起充分描述情愛與慾望間拉扯的《肉體學校》,《愛的饑渴》更加深描述那「無法觸及」的渴望之痛。閱讀過程讓人真確體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極致的痛苦。
我闔上書本之時動彈不得,震撼得無法入睡。讀完已經過去好幾天,依然隱約能感覺到書中所描述的痛苦是如此真實⋯⋯而那真實,有如些許麻藥停留在我體內,久久無法退去。三島由紀夫描述「痛苦」的威力,副作用與後座力總是如此令人吃驚。
若一位作家的敘事功力能夠讓讀者感同身受,便是成功。
《愛的饑渴》整體來說,痛得不可理喻。
讀完這個故事已經是四年多前,至今痛苦依舊是那麼鮮明。若體會過「想愛卻愛不了,想要卻得不到」之情感,多少就能和主角悅子之間取得共鳴。我們一同來窺探,悅子的愛有多麼地壯烈,讓她從何為自身的不幸找到殘酷的解脫。
(以下會提到大量劇情,請斟酌閱讀)
「不怕落空的希望,與其說是希望,莫如說是一種絕望。」
折騰主角悅子的開端,是她有外遇又臥病在床的丈夫。那個因愛而生的痛苦,令她思想扭曲,掙扎且貫徹不幸。直到丈夫去世,痛苦並未消失,殘留下來的是悅子內化在精神上的痛苦。為了擺脫那樣的折磨,她將自己化為一座孤島,而那地方誰也無法闖進,誰也無法到達⋯⋯如此疏離,如此冷漠。
那些極端的冷漠,正是她渴望被關注、被愛的證據。
悅子扮演著優雅的少奶奶同時,也必須扮演著公公彌吉的情婦,但她從未扮演過自己。要說什麼是她真正的自己⋯⋯正是端莊表面下、被約束卻渴望掙脫,只求單單被全然地愛著的一個女人。
「悅子的外部是從哪兒開始的?懂得這種微妙操作的女人內部,最終會包含一種宛如被禁閉、被窒息的爆炸物似的潛在力量。」
在愛人面前能夠如往常保持優雅的悅子,事實是將精神與肉體分離,讓自己的身體屬於外部,因此當公公彌吉呼喚她的時候,她練就了一身精神與肉體抽離的催眠儀式:那些與我無關,我是自己身體的局外人,我能夠任憑彌吉觸碰。我棄絕了自己的身體、一切感官體驗,因此這些都無法折磨我。我的義務只是遠觀,只是看著。
「痛苦真的尚未開始,因為痛苦會凍僵我的心臟、令我的手顫抖、捆住我的腳。」
她不敢貿然行事,也不敢大膽前進,就那樣看著愛人與自己之間的鴻溝越發巨大。
所謂甜美又充滿痛楚的努力,她做了一輩子。
當痛苦達到極致,是抽離,是麻痺,是以痛抵消痛,以烈火燃燒烈火。無法得到愛神眷顧的悅子,帶著接近絕望的希望,選擇尋找極致的痛苦來蓋過自己的痛苦⋯⋯然而悅子心中的痛苦已經無法以任何形式來表現,於是恍惚之中,她將手伸向火焰,讓火焰烤著自己的手掌。
「這樣一來,我的痛苦就會達到極致了。我的痛苦就會完整,沒有餘韻⋯⋯」
對於悅子來說,燙傷之痛絕對不如心碎之痛,肉體之痛永遠無法超越精神之痛。她近乎絕望,如一個被棄絕的靈魂。無聲地吶喊,卻無人聽見。
能夠讓悅子感到活著的最大意義,是她家的園丁三郎。這個年輕又耀眼的個體令她為之瘋狂,如渾身發癢般難耐的慾望也隨之升起。
然而是什麼令她如此瘋狂,如此想要獲得這副精神與肉體——十八歲的三郎在悅子眼中,有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清澈。那正是她所沒有的。她看自己,是黑暗、是深淵、是毫無生機也毫無感官的一副軀體。因此她深愛、也同時嫉妒那股清澈。
能夠讓一個拋下萬物且孤傲的女人,被動搖、甚至被折磨得一點都不剩的東西:只有愛情。只有愛情這種混雜著慾望、肉體、精神性的獨有情感,才具有如此強大的救贖與摧毀力。
人會想要抓住自己沒有的東西,人渴望擁有自己無法擁有的事物,那些崇拜心態會驅使我們盲目地去愛,去迷戀又瘋狂,甚至是想要控制與囚禁那樣的事物——皆稱之為慾望。
世界上沒有令人瘋狂的慾望,而是慾望本身令人瘋狂。就像憤怒的嫉妒並不存在,是嫉妒使人憤怒、癲狂並喪失一切理智。
絆倒悅子的,是嫉妒得怒火中燒的她自己。她卻羞於承認自己是如此為一個少年而癡迷,因此在看似隨意又從容的面具底下,是踩著高跟鞋卻奔走在石路上,每一步都好似要跌倒的焦躁不安。
「無數樣式的憎恨、愛情與慾望,流經電話內部,它怎麼絲毫不感到痛苦呢?抑或是那鈴聲是不斷揚起痙攣的、難以忍受的呼救?」
在這段比喻,電話代表了精神性的肉體——無數憎恨、愛情與慾望已經流經悅子的肚腹,在她身體裡痙攣、打滾,她卻叫不出聲也流不出淚來——
我愛三郎,但三郎不愛我!我想要三郎,但三郎不渴望我!
悅子由愛轉恨的契機,不僅是三郎不愛自己,而是三郎不但不愛自己,還與家裡的女傭發生肉體關係,甚至論及婚嫁。我這樣一個優雅美麗的女人,竟比那個平淡且粗俗的女傭還要沒吸引力?我做錯什麼了嗎?難道我是真的生來不幸?——這是悅子的自我控告。
最終悅子是被自己無法被愛的自卑所打敗,被無法滿足的慾望給擊垮。
幾乎找不到縫隙苟且活著的悅子,然而只有愛情足以能讓她得到片刻呼吸,愛情卻在最後成為那將她推向暴力頂點的推手。誰也不能折磨悅子,只有她才能折磨她自己。所以,她必須親手除去折磨自己的東西。
選擇解決痛苦的方式,就是除去痛苦的根源——她的愛人三郎。
你令我迷戀又作嘔,令我想逃,令我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每一個明天。
你來了。但我不要了。夠了,你的所作所為都造成了我的痛苦,一切使我喪心病狂。你、全都是你害的,現在我什麼都不要了。尤其是你。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折磨我!
悅子搶在自己被痛苦折磨至死之前,先置那迷人卻無法獲得的男人於死地。
你折磨我!你不可能!這樣的個體不得存在!
殺了三郎後的悅子睡了此生最深最沉的一覺。那年老的彌吉呢?只能接受原來悅子愛著三郎,並且愛到必須殺了他的真相。眼看「那些東西」(愛情與慾望)是被解決了。但那確實會是永無顧慮的解脫嗎?醒來時的清晨,會不會又是另一番痛苦與折騰的開始?
若是願望無法跟從內心的呼喚,為何不是狠心去棄絕願望?
但悅子究竟想不想活?
若是找不到生的慾望,為何不是選擇自己的死亡?
由我看來,悅子是想活的。想要平靜、淡然地活。若有那麼一點能夠驚動她生活的,不得發生。
「這一瞬間,或許人可以瞥見平日肉眼所不能看見的許多東西,它們一度沉睡在忘卻的深層,之後偶爾接觸又會甦醒、再次向我們暗示世界的痛苦和歡樂是令人驚愕的豐饒。然而,誰也不能迴避命運的這一瞬間,所以誰也無法迴避這種眼前一切皆看盡的不幸。」
《愛的饑渴》是如此美麗、如此真實,絕望,又卑微不已。
讀完當時,我與悅子同樣疲憊不堪。我說,親愛的悅子,我們如此怕痛,但生而為人,卻有無法避免的痛。所以只能以痛苦攻擊痛苦,與那痛昇華,直到另一個和平無擾的境界——或許這些時刻,我是懂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