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率眾去北歐出差。那一團可謂貴客雲集,有知名媒體、權威醫師、還有一小群以現在的行話來形容、叫做巨型網紅的影響人士隨行。
我們的行程很緊湊,我的責任,除了讓大家拍到想要的畫面、得到獨家的回應,還必須與另一名香港同事一起打點交通食宿,務使包君滿意。
夜裡,在行禮如儀的社交晚宴結束後,通常會有客製化的續攤安排,有當地酒館的閑散小酌,也有黎明出航的探險捕魚。總之,屬於我和香港同事的私人時間,幾近於零。我們僅存的體力,只夠支撐我們將眼妝洗卸完畢。
因為檯面上的規劃極盡奢華、而私底下的運作又令我們精疲力盡,所以,我記得很清楚,最後一天晚上,藉口明日班機時間早,速速把貴客送回酒店,我們終於有了獨立、完整的兩個小時,可以用來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
香港同事帶著我七彎八繞,最後進了高檔的名牌錶行。據說是行家收藏的錶款,有些連名字我都不知道怎麼發音,光是看著標價上眼花撩亂的數個零,就讓我感覺來到魔幻之境。
同事臉不紅氣不喘,仿彿這裡賣的是親民的卡西歐或Swatch,不消二十分鐘,已經掏出信用卡,將其中一隻炫目的名品全額刷清。
我到現在都記得那隻錶的標價,也許是當年我一整年的年薪外加年終獎金。驚愕之餘,我只吐得出一句:「你花這麼多錢買這支錶,ok嗎?」其實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多管閒事甚麼勁,可能只是忌妒別人可以一擲千金,自己卻連店裡最最最便宜的錶都買不起。
同事聽了並不動氣,操著濃濃的港腔回應我,「得啦,我工作咁辛苦,買隻錶有甚麼不可以。」
我想也沒想,直接脫口而出下一句,「沒有啦,買當然可以,可是,這麼貴的錶,為什麼不等老公送妳就好呢!」
同事結婚得很早,夫家經商有成,以我的觀念,由另一半餽贈,在財力和情感上,都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
然而,這句話卻激起同事劇烈的反應,罕見地向我擺出嚴肅的表情,「妳這個想法很要不得,自己喜歡的東西,只要能力所及,都不用去期待別人會來買給妳。我自己可以照顧我自己。」
那時,我並沒有聽懂這一席話的深意,只以為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應該是不想給人靠夫家吃飯的印象,所以才這麼堅持要自掏腰包吧。
直到前幾天,我看見讀者在我的文章《不夠善良的我們》下留言,才又想起了這段往事。我經由那篇文章反思關係中的期待與對待,坦承自己一直期待滿分不漏接的關係,而疏於在關係裡用心對待。
讀者說,從年輕的時候,自己便知道關係是用來對待,而不是期待的。
這句話,將我拉回了自己還年輕的時候。在那個盛夏夜晚依舊可以低於十度的北歐大城,望著同事放在床頭櫃上的那隻名錶,我傳了簡訊給身處台北溽暑高溫的男人,加油添醋地描述名錶店的經遇,同事如何花錢不眨眼、又是怎麼義正嚴詞地聲明,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負責。
那時,我所有的心境就是期待,期待男人會接收到弦外之音,猜中我路過櫥窗好幾次、頻頻回首的那個夢幻逸品是甚麼,然後在我即將到來的生日,送給我當成意外驚喜。
男人當然沒有這麼做。和男人走入婚姻之後,我將期待轉化成暗示,暗示還懵懂就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於是,每年的生日與紀念日,我大抵能如願得到自己想要的禮物,也在精品店看過不少面目相同的男子,坐在高級沙發區無聊地喝著果汁或氣泡水,等待掏出信用卡結帳的那一刻。
男人們稱呼它為年度安太座儀式,太座安得好,起碼可以確保一年耳根清靜。不過,作為太座,這樣的儀式所帶來的雀躍感,逐年遞減。我覺得好像只是拖著行動提款機走進店裡,證明有人可以為我付款。
我為什麼需要有人為我這麼做呢?我的財力,雖然比不上豪門二代,但可以負荷大部分我所想望的清單。所以,今年,我決定放下要求與期待。甚至也不再意有所指的提醒。試著像香港同事多年前教我的那樣,開始自己照顧自己,管理自身的需求、試著滿足心裡的期待。
過去我以為,當不再對關係懷有期待,意味著關係行將就木的終點提早到來。沒想到,當我不再期待對方替我多做甚麼,或將對方的行為視為理所當然,我比過去更能感受到關係的存在。
就像,昨天先生回來晚了點,直到吃晚飯的時間,他才告訴我,他去光華商場替我物色了一台彩色閱讀器。我吃了一驚,前兩天順口提到的想法,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付諸實行。
啊,也是在那樣一刻,我深切體會到,原來「對待」,是這麼一回事。先生一向是務實派,在關係中,往往以解決生活的痛點為優先。他知道我把書寫與閱讀視為生活的關鍵,因此送出了這台彩色閱讀器,方便老花日深、苦於收納的我,能夠以更舒適無負擔的方式,享受書寫與閱讀。
這份「知道」,比當個行動提款機,更讓他感受到關係中的價值。
現在,我也終於「知道」,關係中所有的期待,都是隱藏自身恐懼或匱乏的包裝,我已經不再是那個處處受人排拒、等待強者施予的小女孩了,可以開始學習,用成人的方式,來對待另外一個與我不同的成人。成熟的關係,來自我們懂得先取悅自己,才能心悅誠服,以平衡對待彼此。
也謝謝讀者的反饋,帶我回溯過往,繼而珍惜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