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

〈獵物〉

　　追求是一場狩獵。

　　但如果你本身就是被追逐的獵物，要如何跨越天塹成為獵人？

　　大草原上，趴在樹幹上的獵豹注意到遠方有一隻野兔。

　　那是一隻離群的兔子，牠用後腳站立，四處張望，支起長耳朵聆聽風聲。這讓牠在獵豹的眼中格外顯眼。

　　獵豹輕巧跳下棲身的樹木，柔軟的足墊踩在地上吸收了聲音，牠緩慢匍匐前進，讓草葉掩蓋住身影。

　　現在，牠的眼中只有那隻兔子。

　　順利的話，這隻兔子將成為牠今天的點心。

　　距離越來越近了，幾乎只剩下獵豹一個衝刺，兔子的耳朵顫動，牠察覺到危險將至！

　　在兔子起跳的那一刻，獵豹也衝了出去，追逐在大草原上演，這是草原上的日常。

　　在銳利的豹爪即將捕獲獵物的前一秒，兔子竄進草地下的洞穴中，獵豹失去了點心，兔子則躲過一劫。

　　失敗，也是草原的一部份。

　　獵豹趴在兔子洞口，牠試圖伸爪掏出兔子，但這個洞穴很深，兔子躲在牠勾不著的地方，牠的爪子上只沾上了一點兔子的短毛。

　　獵豹坐在洞口又看了一眼，晃著尾巴回到樹幹上，再度懶洋洋趴了下來，等待著可成為晚餐的獵物再次出現。

　　兔子躲在洞裡，牠的心跳還跳動得相當劇烈，牠剛從豹爪下逃生，理所當然無法平復緊張的心情。

　　但這不是全部。

　　牠在洞穴底部放鬆身體，把自己攤成一塊兔餅。牠正在回想方才短暫的追逐。

　　獵豹鎖定獵物的銳利眼神，使牠顫抖；獵豹撲向牠的矯健身影，讓牠心緒不定；泛著死亡光澤的彎曲爪子，幾乎奪去牠的行動能力。

　　是的，兔子愛上了獵豹，愛上了追逐著牠的美麗獵人。

　　兔子明白，對獵豹來說，兔子與千千萬萬在大草原上跳躍的其他兔子沒有區別，但對兔子來說，獵豹跟其他的獵豹完全不一樣。

　　牠的心上豹，是獨一無二的美麗，不會有任何一隻獵豹像牠一樣佔據兔子的心。

　　但兔子只是兔子，不是獵豹，再怎麼樣獵豹也不會愛上牠，兔子心裡很明白。像牠這樣背離天性的叛徒，出現一個就已經夠多了。

　　所以牠不奢求獲得同等的愛。

　　兔子只想要獵豹能看著牠、記住牠。就像是獵豹在兔子心中是最特別的獵豹，兔子想成為獵豹心中最特別的兔子。

　　哪怕是以食物的名義。

　　於是兔子離開族群，跟隨獵豹的足跡，獨自在廣袤的草原挖掘一個又一個的洞穴，牠會像剛才那樣出現在草原上，等待獵豹注意到牠，展開新一輪的追逐。

　　這是一份與死亡共舞的愛情。

　　但兔子樂此不疲，等待葬身豹爪的那一日。

　　兔子從洞穴裡探出頭。

　　獵豹在不遠的樹幹上打了個大哈欠。

　　今天獵豹沒有追捕兔子，兔子知道這是因為獵豹昨天捕獲了一隻小鹿，對兔子來說吃飽時的獵豹是安全的，但那就意味著獵豹這幾日都不會將注意力放到牠的身上。

　　這絕對是個壞消息。

　　兔子的心情只低落了一下下，很快就被細微的響動吸引了注意。

　　遠處，一輛吉普車停了下來，從上面走下來一個人。

　　透過草葉遮掩，兔子看到那個人手上散發著難聞氣味的黑色長桿物體。

　　牠知道那個東西，可以讓人類在遠處捕殺牠們的工具，牠曾經見過一次人類使用的畫面。

　　他的目標是誰？

　　兔子順著人類視線看過去，恐拒攫住牠的心臟。

　　是獵豹。

　　那個人類的目標是躺在樹幹上的獵豹。

　　兔子知道獵豹注意到吉普車與人類，但獵豹沒有任何動作，獵豹一定不知道人類手上的東西有多可怕，兔子焦慮得想提醒獵豹趕快躲開，但牠要怎麼提醒？

　　兔子恨透了自己沒有像鳥一樣明亮的嗓音，或者是像獅子一樣尖銳的爪牙，這樣至少牠可以拖住這個人，讓獵豹逃跑。

　　我救不了牠。兔子絕望的想。

　　獵豹也會像那隻小鹿一樣倒在血泊之中嗎？以後再也看不到獵豹了嗎？再也不會追逐我了嗎？明明我還沒成為牠心目中最特別的那隻兔子？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得救牠。

　　兔子迅速鑽回洞穴。

　　牠的洞穴在地底下四通八達，牠記得每一個洞穴的出口，每一個。

　　其中一個正好在人類腳後，隱藏在草葉之中。

　　快、再快一點！

　　盜獵者抬起槍，瞄準鏡裡，是毛色美麗的獵豹，他的嘴角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容，扣下板機──

　　「啊！該死，什麼東西！」

　　與槍聲一同響起的是一聲慘叫。

　　盜獵者感覺自己的小腿傳來一陣劇痛，鮮血從被撕裂的傷口滲出褲子，他迅速看向瞄準鏡，樹上早就沒了那隻獵豹的身影。

　　盜獵者氣急，一邊咒罵一邊往腳下的洞穴開槍，因為剛才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干擾，他不只失手還驚擾到獵物，讓獵物給跑了。

　　兔子躲在自己挖掘的地底堡壘深處，牠的身體還因為恐懼顫抖，心卻因為獵豹而感到安穩。

　　心知這裡抓不到獵物，吉普車很快開走了。

　　確定那些東西離開後，獵豹才從躲藏的草叢裡起身。

　　牠沒有再回樹上，這裡已經不安全了，牠必須盡快找一個新的家。

　　這裡是一片草原。

　　但不是原來的那一片。

　　兔子辛勤地在草地上挖掘洞穴。

　　獵豹找到新家，意味著兔子需要新的地下堡壘。

　　兔子只能在獵豹離開樹幹捕獵的時候才能安心挖掘，在地下堡壘建造起來之前，牠無法像從前一樣與獵豹展開追逐。

　　所以牠必須盡快挖好地洞才行。

　　兔子挖掘得太認真，以至於當牠終於聽見頭頂上傳來的聲音時，已經太遲了。

　　草原上的獵人，從來就不只獵豹。

　　即使用盡全力奔跑，還是在一瞬間被捕獲，尖銳的爪子禁錮住身體，迴盪於耳邊的是清脆的啼鳴。

　　兔子恐懼得顫抖。那是牠的天敵。

　　牠的大意將使牠失去生命。

　　兔子不想被老鷹吃掉，但牠不可能逃離。弱小的獵物沒有選擇的權利。

　　一聲咆嘯乍響。

　　是兔子熟悉又帶著點陌生的聲音。熟悉是因為來自於獵豹，陌生則是因為咆嘯中有著罕見的憤怒。

　　「神經病啊！」尖銳的啼鳴，蒼鷹張開翅膀重新飛上高空。

　　兔子被扔下留在原地，牠沒有心思去管蒼鷹的咒罵，因為獵豹的臉距離牠只有不到幾公分，這是牠們有史以來最接近的時刻。

　　兔子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獵豹身上，混雜著源自本能的恐懼以及違背本能的欣喜與愛意。

　　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獵豹，兔子的心雀躍地幾乎要唱起了歌。

　　這讓那條撕裂牠腹腔的傷口都顯得沒那麼痛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救我呢？」兔子問。

　　獵豹蹲坐在兔子前方，鮮血從蒼鷹造成的傷口汨汨流出，是鮮美的氣味，但獵豹忍住了。

　　牠回答：「你是我的獵物。」這是牠一直想抓卻抓不到的兔子，理應由牠捕獲。

　　獵豹話語落下的那刻，兔子的心臟快速鼓動，牠可以認為這是獵豹記住了牠嗎？可以當成牠在獵豹心中跟其他兔子是不一樣的嗎？

　　「我沒有遺憾了。」

　　「是嗎？」

　　「請你吃掉我吧。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是被你吃掉。」

　　獵豹站了起來，牠將獠牙靠近兔子，在咬上去前，牠退開一點，問：「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兔子凝望著獵豹，深深的，最後一眼。

　　「我希望下輩子能成為一隻獵豹。」

　　獵豹回望著兔子，片刻之後──

　　「那，我希望下輩子能遇見你。」

　　兔子心滿意足闔上雙眼，劇痛之後，是永恆的黑暗。

　　我的摯愛，我沒有後悔。追逐你的日子，是我最美麗的時光。我是你的獵物，卻貪婪的想成為只追逐你的獵人。

　　請你記得我──

　　永遠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