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元復始

在開始撰寫這篇告白書，或說是告別書之前，我久違地打開了自己的facebook個人頁面，將一篇多年前刊登過的文章權限改為不公開，說來可能有點中二，以這個近三十的年紀來說，竟還要做上這種鎖上一段過去才能開啟未來人生的蠢事嗎？弔詭的回文此刻卻著地展開：「未來在過去萌成熟，過去在未來腐爛。」我一直認為的那篇文章與這篇文章之間的關係，看似是在驗證後者，然而把一切都歸零，來到方格子、創建帳號、沙龍、並為首篇文章打上「萬元復始」四字的同時，軌跡卻意外地吻合了前者⋯⋯。

一切的初始來自2018年2月23日，我在facebook寫下了一篇文章：

生第一胎的時候她僅二十一歲，因為體虛，產前醫生在她體內注入十包血漿以順利生產。產後十四天她在家裡幫男孩洗澡，小叔在牆上釘裝新買的音響，她突然一陣體涼，驚覺自己下體大失血，像是眼前水龍頭開出來的水柱一樣，瞬間滿浴室被染紅，小叔抱著她跳上救護車，那天她在急診室躺了一晚，她沒提及她的丈夫。

八年後她懷了第二胎，是個女孩，一直到產前一個月依舊是頭上腳下，像佛一樣端正躺在她的子宮內，醫生說若胎位始終不正就必須剖腹產。在約定好的那個八月酷暑的下午，她一個人拎著衣物與家當，住進醫院等待剖腹。全身麻醉後她進入昏迷，做了一個此生做過最美麗的夢，夢裡是一個彩色的房子，彩色的天花板，彩色的地上磁磚，那裡是屬於她一個人的世界，她的夢幻國度，她真不想從這個夢裡醒來，直到她聽到一個刺耳的哭聲像是刀片一樣硬生生切開她彩色的天花板，她嘟囔著「吵死了」，睜開眼看到手術室的大照燈，照著自己的赤裸裸，二十九歲，她被全世界宣告為兩個孩子的媽。

四年後她依舊是兩個孩子的媽，但同時也成為三十三歲的單身女子，這兩者並不矛盾，她終於走上屬於自己的人生。她懂了海達為何開槍，諾拉為何出走，她經歷過兩次生命的到來，每一次都是一樣地：一個靈魂，一次誕生，一個個體。她感受到孤獨，與生來時一般地孤獨，她意識到自己不論位處生命哪一個階段，轉變了多少身份，終究是自己一個個體，別人也是，沒有任何責任是她必須扛著一輩子不能卸下的，也沒有哪個誰。

每個女人不幸地都會在不同年齡被名為家庭的牢困住，然後在牢房裡夢想著自己心目中那棟彩色的房。她承認年輕時的確傷害了人，也被這些人傷害，那些鑄下的錯、誤信與誤會，毅然決然的放下、滿懷期待的重啟、新的家庭與第三次生命的誕生，全部都隨著時間的悶燒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成為了一聲無奈的嘆。她的ㄧ生穿越了一段又一段婚姻的隧道，住進了一個又一個家庭的牢，如今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左手捻著咖啡粉，右手撚著蝶豆花，自言自語般地談論這個故事，一切都無關緊要地像是最後擺上桌的咖啡和蝶豆花茶，水加太多的愜意，變成了一種刻意捏造的雲淡風輕。我不知道在她眼前的我現在是誰，似乎僅僅是一個記者，相約一個下午的時間，擺放一杯咖啡和蝶豆花茶，在一個空蕩泛灰的房子裡獲得了一個採訪，一個不關我的事但關於我的故事。

拜臉書所賜，我有幸在2016-2019年間，俠著大學畢業初入社會的一身銳氣與滿腹牢騷，乘著時代紅利浪潮成為了社群媒體上敢言的年輕人。舉凡設計系的心酸、每天熬夜熬出的人生體悟、好想脫單的三千煩惱、甚或是成人之際脫離年幼孩童與父母的從屬關係後以獨立個體為覺察所領悟出的家人，囉唆了，這篇講的就是我看我的母親（笑），在在都成了我放在臉書上的文章。很多人說喜歡我的文字，我開始知道自己能寫，也喜歡寫，但我沒搞清楚的是，我為什麼而寫。

浪潮會起也會落。臉書在2019年左右，使用量漸漸地不敵以照片與限時動態為主的instagram，越來越少人使用臉書，人們習慣看生活的細瑣被以套過濾鏡的照片或綜藝感的15秒影片呈現，而不是某個帳號名字下面那因為字數過少而變大的愚蠢的字體，甚至有段期間，在我的同溫層內，大家會心照不宣地恥笑那些把照片文放在臉書的朋友。

時間來到2020年，時代的浪潮早已把我推到了ig，限時動態、reels、小帳經營⋯⋯等，早已是駕輕就熟，可也習得了過二十五歲檻的那股人生初次念舊情懷，關於生命最盛氣凌人時那些風華文章，是時候該拿出來懷舊一下了。2020年的12月10日，我在自己的臉書版上分享了這篇2018年的文章，原先只是一股夜深的感傷，想到母親的一些過往種種，也想到自己曾經很喜歡的這篇，伴隨一股復興臉書的實驗意味，我按下了分享，如此單純的念頭，卻讓我跌了一大跤，甚至從此換上了失語症。

寫作上的失語有很多種，最常見的是沒想法，寫不出來；再來有一種是有想法，但掌控不了文字；比較少見的第三種，指的是有想法，寫得出字，但文字卻失控了。

我從沒想過我的文字會失控，直到當天，我的姑姑在文章下方留言「胡說八道」，我才意識到這篇文章出事了。

親爱的姑姑妳好，其實妳評論的非常正確，寫作的人都是騙子，他們杜撰、編造，他們胡說八道，他們希望將每個作品都以不傷害他人的前提放入自己的見解去編寫與被閱讀，這是他們之所以將攫取到的故事寫作出來的目的，這當中複雜的動機與巧妙的變化可以被庸俗地稱為胡說八道。所謂作者與他作品間的關係一如妳看的電影背後都有導演，經書裡有上帝，甚至每段歷史裡都有史學家一樣，故事在被說出之時即是一場胡說八道，然後每被述說一次又再經歷一次胡說八道。我蒐集這些所謂歷史也好，心路歷程也好的故事，藉由寫作它們來完成我對我母親的了解，我對女人身為母親的命題。整篇文章包含過去事實的描述以及我身為作者的態度與觀點，若妳所評論的是關於我對於家族史實掌握得不夠正確，我很樂意聽妳述說關於妳記憶的真實，但請別犯下跟我一樣胡說八道的錯誤；倘若妳所評論的是我理解此故事的角度，那我虛心受教，但請容我稍微平反，所謂的理解是涵蓋在時空切片之下，沒有一段理解會亙古不變，妳可以認為現階段的我有年齡或經歷上的不足以至於產生讓妳認為胡說八道的觀點，但人心會隨時空千變萬化，我相信妳不會在三十歲時評論二十歲的自己為胡說八道，那是因為妳尊重二十歲的自我意識與那屬時的觀點，若妳願意將此般觀點放乎於審視我的文章，妳會知道我不是在寫教科書或維基百科或任何科普法條手冊公文。我是作者，我撰寫我的故事，我的態度，我沒有傷害到別人，那麼任何有利害關係的人都沒有資格說我是胡說八道。

當天晚上，我在臉書上對於姑姑的「胡說八道」留言給出了這樣的回覆，原以為可以獲得一場思維大革新的辯論，卻換來了「再次胡說八道」六字回覆，年長的姑姑果然懂得進退，只有年輕人如我驍勇善戰、無處過手。這場爭辯看似結束在網路上，然而事件過後幾天，我返鄉過週末的某個夜晚，叔叔敲房間說要約談，原來姑姑的進退，是另闢了戰場。

「你姑姑說你在網路上寫那個文章，是在敗壞我們家的名聲。」叔叔開宗名義地說了。

「你文筆很不錯，但是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在網路上亂說，尤其你說的並不是事實。」

叔叔知道我沒有惡意，也幫我與姑姑居中協調講了很多好話。他是個好人，過份憨厚的好人，以至於過程中不小心透露了許多來自姑姑私下對於我個人的評論：黃毛Ｙ頭、小孩子不懂亂講、寫那文章沒人要看、姑丈也很生氣⋯⋯等等。最後他說，希望這件事不要影響到我跟姑姑之間的情誼，可以的話，下個月聚餐時跟姑姑說個抱歉，做晚輩的先低頭，不要忤逆長輩。

我早已忘記整趟約談過程中我是否有過於激動的情緒，我只知道我對我母親，這位與我們家族脫鉤了二十年以上的女性，來自這麼多年後身為女兒理應陌生的覺察，卻引起了其他家人蜂擁而上爭奪代言，甚至啟動了記憶的本格論戰。母親的形而上、記憶的真實、虛構與非虛構寫作⋯⋯，我開始陷入了長達好幾年的省思，那段期間，我患上了寫作失語症。

隨著臉書的沒落，我的文字被關進了監獄，而那時，認識Ｅ的我也被羅織了一個名為胡言亂語的罪名。

「你不要在臉書上寫那些我的有的沒的。」一次與Ｅ的爭吵後，我將自己比喻為當天丟進大湖裡餵魚的發霉吐司，Ｅ看到了，這麼回應我。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在公開的地方撰寫關於近身的人事物，爾後長達好幾年，我都不再發想與寫作，不在深夜的時候敲打鍵盤，省思自我。

一直以來，在私領域關係中認識的重要他人會深深影響我的思想與書寫，與Ｅ的兩年相處，我變得沈默與晦澀，後來認識的Ｒ，也不是個擅長向他人輸出情感的人。世界慢慢轉變，人們不那麼喜歡承接情感了，二十七八的我，褪去了時代紅利的銳氣，隨疫情戴上了口罩，化身為奮力投向工作以支撐生活的生產機器，日常的點滴轉而躲在充斥媚俗圖片的instagram渠道下，對生命的宏觀的、細數的、暗黑的、禮讚式的感嘆，都像過重的礫石，太重了，所以沉入河道，消聲匿跡。

與Ｄ的相知相惜，出現在去年冬天，我的河床漸漸沈積出細沙之時。

Ｄ帶我去看出海口，生命總該這樣的出口，我才開始有勇氣把目光往上游回望，我的礫石並沒有消失，只是在河流裡上下跌宕，撞上山壁，摔進壺穴，經年累月沖刷，慢慢磨去了稜角，直到細得像沙，沉穩的像一片大地，支撐起好多海灘上的笑聲。

早在多年以前，Ｄ就在臉書上關注我的文字，第一次見面是在昆明街的麥當勞，2019年，他想找我寫一個劇本，未來要拍成電影的劇本。我沒有寫過劇本，後來我連文字都不寫了，再後來我們因為各自的進程與規劃不同，又有好多好多原因，這個計畫始終沒有付諸。直到半年前，Ｄ與我變成了我們，我意外於時間流轉這麼多年竟是這樣的展開，人與人之間的變與恆變，ㄧ如我與我生命中始終碰撞著的那些輕重，我開始羞愧於22歲的自己初出茅廬的放膽出聲，竟在30歲之際成為了噤聲，這幾年間，改變的是什麼，不變的又是什麼，我得要在朔往上游之時好好彎腰撿拾。

在這個每年都是餘生最涼夏天的夏天，我即將從29歲變成30歲，而氣候變遷依舊不變，就像共軍依舊擾台，川普又要上台一樣玩著讓人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文字遊戲，或說是人類總在跟時間與命運玩著誰能比誰強的遊戲，無論時間比過命運或是命運比過時間，人類都無法百分之百的已知未來，或毫無懸念的依循過去，所以我才走這麼一遭失語，順著時間的洪流，然後再被賦予一次信心，現在就下結語說這是一場輪迴，倒也不是說不過去，但是，要怎麼在輪迴中點出結語，又要怎麼在結語後再是一場輪迴？

「未來在過去成熟，過去在未來腐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赫瑪托娃

結語（真正的）

之所以叫做萬元復始是因為：

1. 我有詞語混淆症，這個成語我真的以為是萬元復始（笑）。
2. 行文至此不是只因為一元而開始，有些東西是多元並進的。
3. 萬象不一定都會更新，也搞不好不更新，所以現階段先只有「萬元復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