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投捕》ep6—失憶的右手如此地無法控制，而那份熱愛也是如此。󠀠󠀠󠀠

「『要一起打嗎？』󠀠

他如此對我說，那是一種條件反射，就像會把飛來的球打出去一樣自然，我心裡馬上跳出了一個答案，那就是『打』。」󠀠

原文刊載於 不是特別的不行嗎。

《失憶投捕》第6、7集是完全展現出作品魅力的兩集，就像是那聲清脆的擊球聲，在搞笑的喧鬧中響徹天際，將本該藏匿在故事底下的苦澀與恐懼擊出，劃過棒球場上蔚藍深邃的青空，讓人想起不知從何時遺忘的，那構成這部作品最重要的兩個字：「失憶」（忘卻）。󠀠

在這一瞬間，我們與藤堂感同身受，也第一次明晰地感受到這一切與「失憶」的連結——而這清晰、具有層次感的刻劃與變化，多虧於動畫熟稔地將原作的敘事風格轉化，對整體劇情結構做出乾淨利落的爬梳與整合，以及在漫符與寫實之間取得美好平衡的演出，才能讓故事與人物的情感流轉、成長曲線自然鮮明地流瀉而出，沖刷出作品本質的輪廓。󠀠

雖然在前5集中的各個角落，就有上述提到的優秀表現，但把它們一一列出總歸有些零散，因此想藉由這次寫藤堂回時，順著故事一同寫下，也比較有秩序。（此篇為第6集內容）󠀠

《失憶投捕》Ep6
演出：飯田剛士、藤井邦雄
分鏡：飯田剛士

在第6集開頭，是作品從一開始最顯著的特色：五人充滿搞笑趣味的談話戲。要圭決定學習更多的棒球知識，五人對此展開討論，到最後結論變成一同去藤堂家學習。這段的內容過程理所當然地體現了五人迥異的性格，當中更以藤堂的認真嫌棄、千早的惡毒吐槽和要圭智障（？）的表現為亮點，對於這裡動畫基本還原漫畫的漫符表現，可是並非所謂的照本宣科，而是在分鏡上做了一點修改，本來三人一來一往的對話，原作用了四格分格呈現，動畫則是全部濃縮在一個鏡頭（同一卡）中，在同一個畫面裡陸續冒出的互動與台詞，有著不同的喜劇節奏，並且減緩了分鏡頻頻切換、過於零散的敘事節拍。󠀠

而在其他集數中，也常出現這樣的類似處理，於詼諧輕鬆的段落中適當穿插遠景，或者對聲音做遠近的設置，加入偏向寫實風格的表現形式，緩和有時像是講相聲（互相吐槽）和漫符表現所帶來的膩味，同時也使得搞笑元素與故事苦澀的基調更加協調、融合。雖然此處並不明顯，但當上一秒還在Q版要圭說著要去藤堂家時，下一秒就立馬轉為藤堂家附近各處場景的畫面，這除了製造反差的笑果之外，也因為前幾集所定下的演出方向，讓我們能夠更自然地感受情境的轉換，還有最重要的，悄然地為接下來的真實與壓抑做鋪陳。󠀠

在漫畫裡，只有一格公寓遠景，接著就是要圭一行人看見藤堂的姊姊，但動畫卻增加了他們在走到藤堂家前，四處觀望社區的各個角落，孩童遊戲的空間、公寓間的街道、腳踏車停放處以及唯獨要圭望著的「給水塔」——從這可以看出《失憶投捕》動畫改編細膩用心的設計方針：對環境的強調，充分利用場景作為象徵隱喻，藉此映照出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境遇。󠀠

因為那根外型形似球棒的給水塔，就猶如棒球曾經之於藤堂的存在意義。󠀠

「球隊裡最厲害的人要背負起整個球隊的命運，他們的一個表現就能帶動氣氛、創造氣勢、掌控球賽、決定球隊的勝敗，有時還會決定跟自己同甘共苦的所有隊友的命運。」󠀠

像是呼應山田在第二集說過的話語，也似是暗示接下來將要揭開的、屬於藤堂的「失憶」（失意），動畫在此原創了原作所沒有的給水塔，對人物之間的情感做更緊密的連結。因為在現實中為了確保對區域的水供給，考量到水壓運作原理，給水塔必須是如球棒般細長又高的造型設計，而這彷若藤堂過往的樣子，他在棒球這個世界裡的樣子。󠀠

——「你希望我回到那個樣子嗎？」

望著給水塔的要圭，在之後房間的談話裡，對著清峰這個一直以來的搭擋拋出這句問句，頓時所有人陷入一陣沈默。漫畫依舊是只有兩格對要圭與清峰的臉部特寫，可動畫卻在這裡放入一個從天花板俯瞰所有人的遠景，除了呈現那沈重的空拍外，也展現了失意不僅只是要圭，更是所有人所要面對的課題。󠀠󠀠

而當在藤堂坦露病情時，畫面又出現了給水塔。󠀠󠀠

我們知道藤堂曾說過，因為這對投捕拍檔，讓他放棄了棒球，卻從未知曉到底是為什麼，只有在小手指剛遇見要圭與清峰時，那藤堂的雙眼特寫與孤身站在球場上的畫面，一閃而過且一片「死白」——對於藤堂來說，患有YIPS（運動失憶症）的那段過往，就猶如病發當下一樣，是一片空白的失敗與無力。󠀠󠀠

「本天才藤堂葵大人會帶領大泉走向勝利。」󠀠

初中時的藤堂，熱愛著棒球，總是以全力以赴的揮棒為隊裡擊出士氣，隊友們的友好與溫柔也支持鼓舞著他。這給了藤堂自信，只是有時候卻也是某種沈重的責任、壓力，因為棒球始終是「團體」運動，而體育競技始終殘酷地將「天才」與「凡人」之間的差距剖開在眼前。󠀠

這幾個關鍵詞語，放在運動番時，通常都寫著一群夥伴彼此扶持、共同向上挑戰夢想，但《失憶投捕》並非那種所謂的熱血作品，相反地，它銳利的將這些詞語切出那鮮少有人願意直面的切面，讓人望見了競技中的失敗、懊悔與真實——想帶領球隊贏得勝利、前輩們在球隊的最後一個夏天，對於是球隊裡最厲害的人來說，這些都是藤堂需要背負起的命運，就如那根給水塔，為了大家，一個人支撐起所有的重擔。󠀠

轉瞬間，「團體」成為了映照「一人」最寫實的那面鏡子，晃出的光慘白地曝露出藏匿其中的壓力與殘忍。󠀠

然而不僅是如此，建立於這一切的基礎，更在那年酷夏被無情地摧毀。󠀠

「那是顆偏外角的一記壞球，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打不到』的念頭。腦裡最先浮現的，並不是悔恨，而是『這些傢伙肯定能去打職棒』這種近似於欣賞的念頭，隨後才慢慢意識到『原來我不是頂尖選手』這種絕望感湧上心頭。」󠀠

一直是大泉青少棒隊裡最強的藤堂，即使不曾驕傲地認為自己是天才，但對棒球的熱愛所有回饋與成就，無疑也讓他認為自己並非普通人的那一方，即便獨身一人承擔再大的壓力，也能夠有向前行的力量與意志。可就在遇上要圭與清峰這對怪物投捕搭檔，隨著一次次的揮棒落空，藤堂的內心也跟著被掏空，因為⋯⋯󠀠

「這對投捕搭檔跟我一樣是二年級。」󠀠

當一直以來支撐著自己的信念與自信在現實面前逐漸崩解，當天賦像那一顆顆擊不中的棒球朝自己身邊呼嘯而過時，藤堂眼中看見的那對投捕搭檔的畫面，彷若現實世界的相機過度曝光拍下的那般，一樣一片「死白」——動畫對於藤堂不堪回首的回憶，用顏色定下了基調，無論是剛進入回憶時藤堂在黑暗中看著電視機的畫面，還是得YIPS後不斷練球的場景，都使用了灰白色調，與比賽時高飽和、濃郁的夏日景色有著極大反差，這之中猛烈的對比在視覺上壓得人喘不過氣，如同藤堂的感受。󠀠

因此「死白」能夠是現實的殘酷、悲涼，也可以是內心的壓抑、絕望與恐懼，但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主要是想呈現藤堂心中要圭與清峰對他的打擊，可在這對投捕搭檔的畫面也以這抹顏色刻劃，或許也是某種程度上的隱喻與共鳴：藤堂所經歷的精神崩潰，要圭與清峰之間也曾擁有過。（當然還沒看漫畫後面，這只是我的臆測，因為第七集動畫對YIPS的改編令人有感）󠀠

即使是天才，也有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壓力與重擔。󠀠

「你也是天才啊，帶領整個球隊贏球吧！」󠀠

上一秒藤堂聽著隊友喊話，他伸出緊握的拳頭，畫面仍舊是擁有酷夏氣息的高飽和、高對比的色彩，但就在下一秒，同樣構圖中那緊握的拳頭卻無力地垂下，背景成為高明度、低彩度，亮晃得有些刺眼的綠色。󠀠

在藤堂的回憶中大量出現右手的特寫，因為「右手」是藤堂得YIPS的病兆，也是情緒崩潰的具體象徵，而動畫在此處原創了這兩幕，除了彰顯關鍵性之外，更是為情境的轉折做自然且深刻的鋪陳與銜接——熟練地轉化原作的敘事筆法，以相同構圖不同的時空背景表達轉場和變化；同時利用動畫載體的魅力，以色調之反差傳達劇情的衝擊感，漸進地展現藤堂內心世界的絕望，因為接著響起的獨白說著：󠀠

「在接球時都還是完美無缺，那一刻，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惱人的心跳不斷響起，只有血液結凍的感覺。」󠀠

我們終於得見藤堂那雙眼特寫與孤身站在球場上的回憶從何而來，明白那一片慘白蘊含的意義，這是面對一切潰堤的無力感，也是最重要的——「什麼都不記得了」的失意（憶）與迷惘。󠀠

當支撐的自信與信念崩解，當崩解產生的失誤帶來了致命失敗，當「想跟隊友繼續打棒球」的盼望無法實現，自身對棒球的熱愛尋找不到存在的意義，這一切讓藤堂彷彿即將溺斃般的徬徨、無助，因此他渴望抓住眼前的浮木，那並非惡意，是純粹的本能、本性，基於一直以來他賴以維支柱的動力所在，他向著前輩們、隊友們道歉。󠀠

「道完歉後，我後悔了，我讓他們說出『那種話』。他們都是一群溫柔的人，只要好好道歉，就一定能得到他們的原諒。我只是想逃避輸球的責任，不想被喜歡的人們討厭，我是為了自己才道歉的。」󠀠

可是，這一句道歉，藤堂認為這對自己來說，就只是為了求生所說出口的話語，留下沈入水中痛苦的前輩、隊友，自己獨自浮出水面得以呼吸，然而取代漫畫純粹的黑格，在動畫的廣角鏡頭中，灰色牆面佔據大半，藤堂站於右邊遠處看不清面容，畫面終究告訴了我們，藤堂從來沒有得救，因為利用前輩、隊友們的溫柔，逃避輸球的責任，最終只是逃進了更深、無止盡的名為懊悔與愧疚的深淵中。󠀠

「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往一壘傳球，我的手都不聽我的使喚」󠀠

「我每晚都會夢到那個失誤，從夢中驚醒，根本就睡不著覺。只能不斷跑步⋯⋯一瞬間也好，只要能讓我忘掉棒球。我不停地跑，跑到暈倒為止。」󠀠

動畫對於漫畫在內心獨白用黑格呈現的部分，都以鏡頭語言具體刻畫出那深淵模樣，反覆出現的手部特寫、在棒球場一再練習傳球的景色、先前要圭他們前往藤堂家望見的各個角落，其中有著手上的繭、陰暗的天空、心痛的背影以及給水塔前絕望自責的藤堂，既是分鏡演出者對原作敘事筆法深刻了解後，某種程度上的再現，以相同構圖、場景不同的細節變化展現人物心境，回收前面的鋪陳，更是透過這樣的循環反覆，讓人感受到儘管時光無情流逝，藤堂仍被困在那天的失誤與負罪感裡——無論是他以自暴自棄的方式懲罰自己，還是想用痛楚和勞累去忘卻一切。󠀠

「無論是任何悔恨、何種恐懼、再深的痛楚，都沒辦法抹去，我那天的那個失誤。學長那對我說著『恭喜』的臉和聲音，還有那些棒球的一切，我應該都能忘得一乾二淨才對，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躺在昏暗的停車場中，動畫改掉漫畫那伸手接球的畫面（把它挪到藤堂比賽中對隊友喊話伸出手那邊），而是延續著色彩的演出基調，頭上燈光的慘白如現實般殘酷地刺入藤堂眼簾，就像那天過度曝光的棒球場一樣，因此讓他伸出手再次緊握，可當光閃現出當時的光景時，「回憶」如虛幻的光，抓不到也夠不著，而這讓他意識到原來自己至始至終不曾忘記過，那天的失誤、對學長的愧疚以及最重要的，「棒球」的一切。󠀠

那些棒球的一切自己可以忘卻的，藤堂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就在說完這句話的此時，藤堂腦中浮現的不再是回憶中那對比極高、濃郁的深藍，而是小手指棒球場上的明亮青空，或許這就是答案，純粹、自然、美好的，讓人不禁再度伸出手。而畫面特寫了藤堂的「右手」抓住圍網（這同時也為下一集最後練球中心的橋段做了鋪陳），因為即使那些自責、絕望和恐懼交織成的圍網掩蓋了視線，都無法改變深埋在此後面的，是自己一直渴望再次看見的，那曾經迴響起自己清脆擊球聲的廣闊天空。󠀠

「『要一起打嗎？』，他如此對我說。」󠀠

而那對投捕搭檔就佇立在這樣的天空下，明明想逃離到沒有棒球的地方，明明以為自己能夠放棄棒球的一切，但當那份「失憶（意）」再度來到自己眼前時，自己還是做了一樣的選擇，因為那是內心近乎本能的渴望，是對棒球最純粹的熱愛——󠀠

「那是一種條件反射，就像會把飛來的球打出去一樣自然，我心裡馬上跳出了一個答案，那就是『打』。對不起，學長，我本來決定不再跟你們以外的人打棒球了。」󠀠

無論是任何悔恨、恐懼，還是再深的痛楚，都無法抹去那關於熱愛的記憶，就像最後畫面所述說的一樣。󠀠

當初失憶的右手緊緊抓住圍欄，如此地無法控制，而那份熱愛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