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看得見整個池塘了,起落的魚群激得水面泛起陣陣漣漪。隔不到一兩分鐘就會有一條黑鱸躍出水面再投入水中,濺出好大一片水花,池面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紋。我們再走近些,可以清楚聽見啪嗒啪嗒魚群打水的聲音。「我的天哪。」父親壓著嗓門說。
我們來到一處開闊的地方,大約五十呎長的一道碎石岸。左邊長著高及肩膀的水草,這片水很清很闊,就在我們面前。⋯⋯
「低下身子!」父親說著,姿勢笨拙的蹲了下來。我跟著蹲下,順著他看的方向,盯著面前的池水。
「天哪天哪。」他小小聲的說。
ㄧ大群黑鱸魚悠悠然的游著,起碼有二、三十條,每一條絕對不止兩磅。
這段文章,我可以ㄧ讀再讀,看似平常卻精準的文字,把男孩與父親去釣魚的童年時光,寫得鮮活,有趣,潑刺有聲,所有細節具體而深入,清晰得就像置身其中,也第一次看到黑鱸發亮的身軀在水底翻騰。
看完之後,總覺得自己與父親之間難道沒有一些很小,很美的事,值得好好寫下來嗎?
初讀美國小說家瑞蒙卡佛,他的短篇「啞巴」,著實驚艷,這篇收錄在短篇小說集《新手》中,首次面世是在1981出版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談論些什麼》,篇名被編輯Gordon Lish改成「第三件毀了我父親的事」,大約創作於1980年代或更早,故事以小男孩視角,述說和父親去他的同事「啞巴」家,在後院池塘釣魚的難忘回憶。
卡佛在「啞巴」裡,描述父親工作的鋸木場,有一個不知其名的同事「啞巴」,郵購了一些黑鱸魚苗放養在後院池塘裡。啞巴個性古怪,有苦難言,常受欺負,只有男孩的父親溫柔善良,從沒取笑他,還跟他做朋友。魚苗來的時候,父親和啞巴一起去取貨,幫他把三桶魚苗倒入池塘裡。
直到兩人鬧翻為止。鬧翻的原由,就因爲那些魚。
某個夏日午後,父親頭戴一頂帆布釣魚帽,坐上他那輛1940年份福特,他讓男孩坐上駕駛座,一路穿越苜蓿田,「父親兩腿交叉的坐在那裡,腳趾點著車地板,ㄧ隻臂膀伸到車窗外面,任風吹拂。」
他們的目的地是啞巴家。魚苗已長成肥大的黑鱸,在池中滿滿都是。父親不顧啞巴的不情願,硬是要去釣魚,男孩在父親指導下釣上來一條大魚,那魚瘋狂甩動,餌標震動的聲音巨響,男孩幾乎站不直了,還是把釣竿舉得很高。沒想到,啞巴忽然伸出手來拉男孩的釣線,上鉤的大魚翻個身就逃走了。
啞巴的異常舉動,預示了他未來的悲慘命運。
而父親的人生也變得愈來愈難熬。
男孩記得父親說,望向池塘深處,可以清楚看見最深的那個部分;那個夏日午後,太陽暖暖曬在男孩脖子上;那個夏日午後,沒有風,四周響著高亢的鳥啼聲,只見一群群黑鱸魚游上來偎著水面,或者騰出水面,再側身落下。
男孩走入大男人的世界,面對無所不在的挫敗和死亡之前,和父親釣魚的那些日子,賦予童年奇譎而美妙的光。
如此記憶父親真實的存在。
就如從生活的水面,釣起最珍貴的愛與理解。當男孩長大成人,回望童年,理解了父輩困陷巨大生活壓力,而揮躑青春與夢想,ㄧ日日老去的哀傷。卡佛寫過最好的作品都是充滿真摯情感與不落俗套的世界觀,這個世界跟我們生活的世界一樣卻又不完全一樣,那是個魚群跳躍的夢之池塘,小,但美。